神的国有化steemCreated with Sketch.

in #cn-history12 days ago

“国有”自然与“私有”相对。谈什么“神的国有化”,首先得问:有“私有之神”吗?如果你的家族中某人成了神,从而成了你们的家族之神,他人当然没有话说,这种情况就不去考虑了。至于你特别信奉的其他某个神,是否属于你的问题,恐怕就难以定论。如果你信奉的神也为他人所信奉,于是这样的神就具有公共性质,国家就可能将其“收归国有”。倘若如此,你对这位神的信仰是否将同样地虔诚、或者更虔诚呢?这些问题,或许根本未曾进入你的关注与考虑之内。那么,本文就要告诉你:神属于你还是属于国家,这于你的幸运与灾难关系颇大,并不能等闲视之。

神在民间

经常有人说,我们是一个无神论的国家。其实大谬不然,我们信奉的神多矣!不妨首先看看民间信仰。

我特别喜欢远足,一个人去颇远的郊外溜达,甚至不惮于跋山涉水,尽览四野风光,岂不优哉游哉!

在近来的远足之中颇有发现,那就是看到荒郊野外的新建神庙不可胜数!最多的是土地庙;其次是关帝庙、观音庙、山神庙之类;还有无数不太熟悉的“地方神”之庙,简直是百庙竞开,星星点点,蔚为大观!大多数神庙前都有祭祀香火的余烬,可见香火不断,不能不说信奉者众多。

我不信神,尤其不信这类登不了大雅之堂的“野神”;也从未在神庙中进过一炷香。但我并不一般地反对民间敬神。观看神庙及其中的求神拜佛,是我自小开始的一种阅历,因而亲历了民间神被剿灭的全过程。从1950年代开始,就陆续向各界野神开战;在大跃进,尤其是后来的十年文革中,这种“战争”进入高潮。本来就没有自卫能力的“神界”,哪能承受这种反复扫荡?于是,很快就神庙绝迹。没有人关心,这些神究竟逃往何方安身去也!

倒是我这个不信神的人,对于已经在乡间“安居”了千百年的神逃往各方,颇为伤感。当然,并非是没有了拜神之所。但这些神毕竟陪伴了我的整个童年,无论如何那都是一个值得回忆的年代。况且,一个有神的时代,也没有什么不好。它至少使这个不免枯燥的世界稍添风彩,增加一些想象空间;这对于涉世不深的儿童尤其重要,是不待多说的。在稍有文化教养的人士中,这种道理应当无人反对。但在对文化另有看法的激进人群中,就很难说了。“大革文化之命”的年代,不就革掉了大多数神吗?

不过话得说回来,在中国民间,说有多少人热衷于毁庙砸神,并不可信。大多数中国人十分保守,并不热心于干任何出格之事;就是《湖南农民运动》中所描述的那些事,也是极少数人所为;只是后世人想象,似乎每个农民都有一份,哪里说得清?真正值得注意的倒是另一方面:确实没有任何人挺身而出,去护卫那些被砸毁的神庙!这既说明了我们这个民族的国民性,也说明了民间信仰的肤浅淡漠,在关键时候没有任何力量。
只有经过某种对照之后,才可以较充分地看出这种国民性的可悲之至。1930年代,在斯大林的主持下,苏联开始拆毁莫斯科的大教堂。在“救世主大教堂”被拆毁的前夜,莫斯科居民几乎倾城而出,点起蜡烛为教堂守夜,莫斯科彻夜亮如白昼。斯大林有多厉害,这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但就是他这样的超级强人,还是在这种空前一致的民意面前退缩了。这就保护了莫斯科那些举世闻名的大教堂;否则,就将无端失去许多大洋葱头;今天游览莫斯科的人,就只能看到完全不同的另一番景象了。

现在不妨对比一下:在1950年代,当比莫斯科教堂毫不逊色的北京城墙被拆毁之际,你看到了倾城而出的北京人吗?尽管如此,还是有人一味抱怨莫斯科没有男儿呢!

收归国有

“收归国有”的浪潮始于1950年代,那可是真正汹涌澎湃、所向披靡的巨潮!首先被收归国有的,是那些有形的物质资产:山川、河流、土地、建筑、工程等等;其次是各种公用事业,例如学校、医院、银行等等。再往后,就轮到无形的精神资产,例如知识、技艺、戏曲之类。

那么神呢?这似乎超出了常人的想象之外,因为神太特殊了,也太神圣了,能够与俗物等量齐观吗?对于“神的国有化”这一议题,人们即使不是骇怪莫名,至少也会不可思议。

我不禁猜想,人们在这一点上的困惑,或许来自于一个认知误区:似乎,国有的东西一定被放在某个国库中,就如同国有资产一样。实际上,“所有制”的本质无非是法权上的占有;而“国有”无非是国家具有支配权而已。只要确立了这种支配权,在形态上如何处置被支配物,只是次要问题。

另一个认识难点是:一个无神论的国家,如何去宣布对“神”的支配权呢?这样岂不陷入明显的矛盾吗?

正是上述困难,可能让你在“神的国有化”这几个字之前踌躇不前。其实,这一困难的克服比你想象的要容易得多!

要“占有”神吗?只要能支配神的信众就足够了。而要做到这一点,国家所拥有的权力简直是无限的!

首先,国家明确宣布,哪些人是不容许信神的。例如,党员、公教人员、在校学生是不准信神的,至少不能公开参与信神活动,那被称为“迷信活动”。这样,神就从各种迷信人士的活动领域被赶出来了。这不是对神的强势支配又是什么呢?

其次,所有宗教都严格地接受国家的管辖,这当然包括对寺庙等宗教场所、对宗教人员的管辖;还包括对信徒入教的严格管理。事实上,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入教;像基督教这样的西方宗教,招募教徒更受到严密控制。所有较高等级的神职人员,例如寺庙住持、基督教主教、清真寺阿訇之类,都进入国家干部的管理系列;传说中的“处级和尚”,可不是说着玩的。这些人都是神的代理人,管住了他们就管住了神!

还有,在中国创立新教派,那简直如同谋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这就完全杜绝了神去开辟新的活动领域。至于“法轮功”的下场如何,举世皆知,就不必多说了。

这就充分说明了,国家对于宗教界、宗教事务等等进行完全的统治,当然就是对所涉及的神的全面管控。在这种管控之下的神,还不为国家所有,就说不通了。

现在,你应当已经足够清楚,神属于个人还是属于国家,其区别有多大!当然,任何明白人都知道,权力对神的统治,实际上不过是对意识形态的统治,最终是对人的统治。“神的国有化”,归根到底还是“人的国有化”!

造神传奇

人是谁造的?基督徒坚信“人就是上帝造的”;而且,上帝如何造人都已经写在书上了!既然没有人能举出相反的证据,那么就姑妄听之吧。不过,这里要谈的是相反的问题:神是谁造的?我的回答很简单:

神是人造的!

对这一结论的最普遍的驳斥是:这是无神论者编造的谎言!至少,我就不认可这种驳斥。我的理由是双方面的:其一,原则上,“神由人造”并不需要“无神”这一假设;其二,承认“神由人造”的最大好处就是:它直接推出“权力也能造神”,这意味着权力就具有造神功能,于是“权力造神”就应当是常态。这样一来,“神的国有化”就有了一个强有力的佐证!

就不再继续这种思辩性的讨论了。“人造神”的事例,才是人们更感兴趣的事情。最富有传奇性的造神故事有两个,分别是关圣帝君成神与现代大人物成神。

关圣帝君就是关羽,它是三国年代的一个人物,那时他不过是一个大俗人,不仅没有什么神性,甚至也不是那个时代的顶级英雄,缺点多多,单凭他骄横任性、刚愎自用、“大意失荆州”之后身首异处这一点,就难以获得太高的历史评价。令人称奇的是,恰恰是这样一个人,得到历代帝王的特别宠爱,被赐予无数封号,最终成了历史上唯一被封为神的武人!

如果你参观过几个神庙,就不能不注意到神殿中那个身躯奇伟、气象庄严、神气逼人的红脸关公,他正是关圣帝君的神像。在如此威风凛凛的神像面前,就是玉皇大帝、如来佛祖的神像都显得有点猥琐了,就更不说耶稣先生了——在西方规矩中,后者是不能有神像的!仅仅是为了在“大神宝殿”中占有一个位置,关羽的在天之灵——我不知道他在天堂是否拥有一个位置——就应当对帝王们感激不尽了;当然这也是对所有世俗权力的感激。关羽应当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神为国有,胜过所有其他对神的安排!

现代最不敬神的大人物,也成了“神的国有化”的主要受惠者,大概是所有人始料不及的。大人物成了神,而且是许多新建神庙中的主神,未来很有可能成为新时代圣殿中的第一号大神——这在当下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就是从不谈“怪力乱神”的严肃学者,也不能充耳不闻了。

这实在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在文革中“三忠于四无限”的礼拜与今天神庙中的焚香磕头之间,仅仅隔着一层微不足道的薄纸,捅破那层破纸的,不是什么虔诚崇敬,也不是什么崇高伟大,而是一个被许多清高之士不屑一顾的俗物——利益!就是利益的驱使,让当代一些最鄙俗的逐利之徒想到要找一位最吉利的财富庇护人,而大人物恰恰成了不二之选!

我在乡野远足时,有幸遇上恰有大人物主享的神庙。这种神庙中,通常是一字儿排开一组新的大神,着装现代,脸色红润,仪态安祥,对朝拜者表现出无限的慈爱与慷慨,是任何崇拜者都能感到有求必应的大神!拜神者的求签已经十分现代化,不再是“求送贵子”那种老一套了,而是“保佑发财”、“投资鸿运”、“晋升无阻”、“应考高中”、“学隆海外”等等极现代的祈福。这些新玩意,传统的大神哪里识得?如果不惊动这些新神,该到哪里去祈福呢?

新神升殿,自然是旷古未闻的大事,该贺该贺!

这一喜庆是双重的:

其一,大人物终于有了进身神殿的机会,这在传统的秩序下,恐怕是千年修炼都难成功的。

其二,芸芸众生有了一个全新的进香火处,而且这种高度现代化的祈福之举,据说是更灵验了,有人甚至举出电脑数据为证!是否如此,就姑妄听之吧。最终恐怕还是听那句老话:心诚则灵!

使以上两者都受惠的,说到底还是一件东西:神的国有化!如果没有神的国有化,哪来现代神及随之而来的一切?问题是,凡权力可成就的东西,权力也可以毁灭之!

那些受惠于现代神的人们,对此作好了准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