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差辩护术

在受到批评时,为自己辩护当然无可非议,但辩护的方法却有高下之分。最好的辩护术,让最不怀好意的批评者也难以拒绝,或者不便紧追不放;而最差的辩护术则恰恰相反,让最抱善意的批评者也难以苟同,或者不便默认。既然效果如此之坏,却仍然有人偏要选择最差辩护术,仅仅是当事人偏离理性,甚至愚昧无知、冥顽不灵吗?实际上,更可能是精明之至的利益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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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辩护?

任何国家都难免政策失误、施政失误,在这种情况下,为施政者辩护是很正常的事情,不一定关涉国家制度或者意识形态。

如果一个国家的根本政策方针受到批评呢?是否需要辩护,就强烈地依赖于政治制度与意识形态。不难注意到,在这一类的批评面前,欧美民主国家很少替自己辩护,即使对手的批评到了恶毒谩骂的地步也罢。这种似乎永恒的超级自信,就如同在昆仑山上默默地修炼了三千年!对此,任何辩护都成为不必要,不过是徒费口舌而已。

具体说来,又可区分为两种不同情况。像瑞士、芬兰这类国家,其国家形象已经好到这样的地步,你到哪里去找批评者?至于美国,在许多人看来,尤其是在中俄等国人眼中,简直就是长满麻子的丑类!对美国的批评者——包括来自欧美的批评者——之多,可以说“批评者的口水都足以淹没美国”。但人家就是我行我素,几乎从不为自己辩护。这样一来,岂不更成了全世界反美人士的出气筒,究竟何苦呢?除了许多其他理由之外,最主要的理由很可能是:老美就是牛仔派头,他身强体壮,根本不在乎他人评头品足!对于外界批评干脆充耳不闻,或许至少耳不听心不烦吧。

在面对批评是否辩护这一点上,我们恰恰处于另一个极端:事无巨细,只要出现批评或者议论,听起来稍不悦耳,都要挺身而出,愤然替自己辩护,甚至反唇相讥,痛骂批评者,仿佛国家存亡就系此一举!这就不免引来激烈的口水仗,让旁观者看个痛快!

面对此情此景,寻常的观察者或许会发出感慨:大可不必如此激烈反应,实在欠缺气度啊。更深刻的观察者则知道,事情并不这样简单,这涉及多方面的考虑。因为此事颇有意义,亦不无趣味,下面不妨略加分析。

首先,拒绝批评可是我们的国粹!别忘了,这里毕竟曾经是天朝啊!你是否看到过,天朝什么时候乐意接受批评、真正“闻过则喜”?岂止是没有接受批评的习惯,实际上在很长时间内根本就听不到任何批评——闭关锁国时代,你到哪里听批评去?况且,听赞歌都忙不过来呢,哪还有听批评的雅量!

其次得承认——这与上一条理由联系在一起——在批评面前我们的承受力很低,似乎天生缺少免疫力,如果不回应或者击退批评,确实后果严重,并非是危言耸听。试想,如果皇帝老爷被什么鸟人毫无顾忌地数落一番,天朝岂不尽失颜面?即使至尊本人不在意,底下臣子也早已哭倒一大片了。至于今天,固然已不是忠臣义士为朝廷挨批评而痛哭的时代,但倘若不迎头痛击批评,乃至宇内议论纷纷,岂不动摇国本!稳定压倒一切啊。

还有一条理由更具根本性,它源于意识形态:钦定的官方教条一直被认为是世间唯一的宇宙真理!对它的批评岂不必定来自异端?异端永远该受排斥!这种看法是否属于某个精神领袖——例如马克思或者某个“重要思想创立者”——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一种坚如磐石的强势逻辑:权力尊奉的理论终将成为宗教教条,而宗教教条是不能批评的!在历史上,梵蒂冈就曾郑重其事地通过了“教皇无谬说”之教义。当然,这样的时代早已过去;但“根本信仰拒绝批评”这一古老传统,却至今完整地保留着,在一个东方古国尤其如此。

最佳辩护术

上述种种不过说明了:在我们这里,为应对批评而辩护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这就提出了选择辩护术的问题,这当然有多不胜数的谋臣策士管着,并不要我辈小民操心。

颇为怪异的是,那样多才高八斗的谋士,却至今没有找到有效的辩护术。既然如此,不妨在此提出一种辩护术,并非要作为“顶层设计”献策于上,不过是聊作一项纯粹的民间研究而已。因为它能理清思路、明晰问题之症结,或许能引起深思之士的雅兴。

如本文一开头就提到的,好的辩护术应当做到:即使最不怀好意的批评者也难以拒绝。提出如此高的要求,设计最佳辩护术就难了,我肯定不能提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完全方案。但提出若干要点并给出一个轮廓,却不困难。所根据的不是任何经典——能到哪里去找这样的经典呢?——仅仅是根据对历史与现实经验的某些观察,许多有识之士,早就做过这一类的观察了。

最佳辩护术至少得遵守如下原则:

绝对放弃“主义无谬说”——今天,就是“神圣的”基督教都不坚持“教义无谬说”了,还有谁的信仰比基督教信仰更坚定更长久呢?当然,说“自己的根本信仰并非无懈可击”,肯定是天底下最难的事情;但至少不妨回避这种问题。其实,当今之世,根本就没有人关注你信仰什么主义,人家哪有这种兴趣?在外交言辞中加入意识形态说教,不仅好笑,而且毫无意义。每当听到中国外交官在洋人面前侃侃而谈“某某某思想”、“三个代表”等等时,智者都不免脸红:我们的外交官无知至此,将如何面对不乏智慧的列祖列宗?

辩护针对批评所指——人家攻击你抢劫,而你却使劲去证明自己没强奸,人们就不明白你的逻辑了。许多中国官员恰恰犯这种毛病。在辩论“偷窃技术”问题时,你大谈中国如何“鼓励发明”,仿佛人家在批评你轻视发明,岂不可笑?在为中国人权辩护时,中国官员最爱说的是:中国如何提高国民生活水平,仿佛被批评的不是中国而是印度!总之,辩护应当针对批评所指,否则岂不是无的放矢!

留有余地——在人权人士的批评面前,连美老大也不是强调自己无懈可击。如果中国官员承认在人权上有可改进之处,既无根本损失,也能大大改善沟通气氛。但中国官员永远是死扛着,甚至坚称中国人权就是全世界最好的,就只能留下死结了。

不为个人行为辩护——如果某个中国人在境外言行不当,受到外媒批评,立即就有中国官员出来为之辩护,进而指责人家“反华”!这是极端愚蠢的。中国每年都有数百万公民去世界各地,谁能担保其中每个人都行为得当?即使有人犯事,甚至杀了人,也不致损了中国之清誉。一概指责批评者“反华”,就十分无理了。
尊重专业与专家——如果某个境外专家就环境、疫情、技术、艺术、体育、评奖等等专业性问题发表过什么看法,只要有点不悦耳,立即就有无数战狼倾巢而出,奋起谴责别人“反华”!这样做的唯一后果是:从此全世界都认定,你就是“谁都不能碰”的“战狼国”!其实倒不如完全就事论事,只讲专业而不及其他。只有这样,才能给世界留下“文明民族”的形象。

最差辩护术

至于“最差辩护术”则恰恰相反:哪壶不开提哪壶,在每件事上都作与上面所述相反的选择。这种辩护术表现在诸多方面,下面仅举若干常见者。
使用专属自己的语言——难道是对洋人专用中文吗?这倒没有什么不可以,翻译一下不就得了。如果不用中文,岂不待学好外文再来应对外界?我指的是用那种意识形态色彩浓厚的八股老调。那种东西,别说洋人,就是开放的中国人也受不了,十分倒胃口。这一点倒是启示出一个绝招:如果你想要一口气整倒对话者,使之望风而逃,最好的办法就是将王沪宁手下的人叫去打头阵,一上场就是一个小时的文宣八股语言的狂轰滥炸,致使对手一个个呕吐晕倒!这样一来,口水战就不战而胜了。

用狠话先声夺人——局外人多半有一种误解,总以为口水战的健将都是理论家培养出来的。非也!培养他们的教练恰恰在街坊闾巷,那种地方骂街的泼妇就擅长骂战,其全套本领正好被今天的战狼学来了。战狼用的狠话也没有什么特别,都是用了几十年的陈货:“老实告诉你们,中国人民是吓不倒的”、“不吃你们那一套”、“人民是不会答应的”、“你们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洋人在中国人民面前称霸的时代永远过去了”!如此这般的狂轰滥炸,对手还有不败阵的?有人认为,正是这种超级骂技,让孔夫子的传人斯文扫地!我不完全这样看。或许,这还是一个较小的危害;更大的危害恐怕是,让下一代沾染一种恶习:似乎最有力量的文字恰恰来自今日战狼!今天中小学生的作文都在模仿那种战狼风格,岂不令天下有识之士暗暗叫苦!

一概不认账——对于任何批评,最省事的办法是一句话顶回去:那完全是反华势力的无耻捏造!平心而论,这种方法也不是中国人的发明,其发明权至少可以追溯到美国中情局:对于外界的指责,中情局一概否认。不过,这并不是中情局的特权,全世界的情报机构无不如此!我不知道人们是否认了这条规矩:情报机构不必说真话。你既然不是情报局,这种理由就用不上了,倒不如用稍稍能服人的辩护术。承认某些绝难否认的事情其实无妨,反而更主动;断然否认就再没退路了。例如,人家批评你警察执法粗暴,承认应对个案进行调查,秉公处理,何害之有?矢口咬定批评者造谣,就毫无回转余地了。

以牙还牙——如果是骂街,那没有什么好说的:骂你犯规,就回骂对手曾经犯规;骂你打人,就回骂对手曾经打人……。骂街本来就登不了大雅之堂,不必以文明规则去衡量。在国际论坛上也用这套方法,就不免格调低下。例如,人家批评你歧视某某民族——我相信并无此事——合理的辩护是就事论事,用事实说明所说不实。但若不屑于花功夫去澄清事实,只是一味反唇相讥:你们在两百年前就在奴役黑人了!看起来理直气壮,实际上是一种最犯忌的辩护术:指责别人曾犯过什么,根本说明不了你今天可以犯什么!这样做的唯一效果是:你等于在事实上承认了别人的指责属实,只不过是别人也犯过罢了。彻底抛弃这种站不住的逻辑,其实只需要很少一点智慧就够了。

利益在焉

每当战狼们在各种讲台上振振有词,为保国家颜面——实际上是保上司颜面——大唱高调时,我经常为自己同胞的无知而羞愧得无地自容,乃至宁肯掩耳不听。

让人不解的是,战狼们大都受过很高教育,怎么就不能理解最浅显的道理呢?即使不能用最佳辩护术,至少应当避用最差辩护术吧。

如果细想一下,就会发现,这根本不是一个智慧问题,而是一个利益问题。

在阿拉斯加很亮了一把的那两位,无疑是外交界的干才,绝不会是低能之辈。他们不可能不清楚,在阿拉斯加的表现在他们的职业生涯中将意味着什么,他们的子孙将会如何评价这种“盖世功绩”。尤其是那位主任,他颇有温和理性的形象、稳健外交官的名声,在外交场上的记录并不很差。但在阿拉斯加给人的印象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仿佛是他人的灵魂附体了。他想必会有机会向亲朋故旧大诉苦衷,只是局外人听不到罢了。

历史将这样描述2020年代的中国:

担任公职者竟然不能自己做自己!

试想,众人上面赫然坐着一位至尊,他立意要慑服天下,手下人只能以他的脾性、风格、语言去对付外夷,你能怎么办?除了做战狼之外,别无选择!

今天人们爱说120年前如何,那多半是事实,民族的不幸铸造了我们的历史。然而,大多数人都忽略了一件事:即使在中华民族最困难的时候,至少那些最杰出的外交官都保持了自己的人格与尊严,既得到国人的肯定,也得到外人的敬重。例如,顾维钧就是如此。此辈的尊严何在?最主要的就是那种独立人格,与这种人格联系在一起的是一种今天已无踪影的自由裁量权。战狼们有自由裁量权吗?

今天谈什么自由裁量权!任何人都知道,代价将是职位、前途甚至人身自由!

在这种巨大的、生命所系的利益面前,能不做战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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