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就是退步
如果你听到有人说:“改革就是退步!”必定大不以为然,改革是进步嘛,怎么是退步呢?这不是反改革者的污蔑吗?但你估计错了,说改革是退步的,恰恰是一个改革者,而且是当代中国最杰出的改革者——胡耀邦。这是胡耀邦的一个误判吗?
退到1949
我们首先只关注事实,即改革是否是退步;至于退步好不好,那是下一个问题。
改革初期,一句流传颇广的顺口溜是:辛辛苦苦干30年,一觉退到解放前。发明这句话的人或许心有不平,且不管他;就事论事,此话倒不全错。
1978年,安徽凤阳18个农民秘密策划了一场包产到户的地下实验,后来得到当时主政安徽的万里的默许与支持——万里因此而得到“要吃米找万里”的美誉——,进而在改革派元老的支持下,扩展成为一个遍及全国的农业改革运动,其结果是在全国范围内彻底恢复了集体化之前的个体耕作制度,从而使数亿人免于饥饿。
1979年,全部“五类分子”(即地富反坏右)摘去帽子,成为合法公民。这意味着,不仅1957年毛以史无前例的首创精神制造的55万阶级敌人化为乌有,而且传统的阶级敌人“地富反坏”也回复到1949年时的自由身份,这就使一种堪与印度种性制度比肩的身份隔离制度寿终正寝。再没有比这更令正统人士寝食难安的退步了。
1980年,数以千万计的“知识青年”,几乎在一夜之间返回城市,这是文革之后最得人心的德政之一。但在当时条件下,这一德政不能不付出沉重的代价,即不再能为所有城市青年提供就业保障,自谋职业开始受到鼓励,且逐步成为一种常态。突然大量增加的就业需求,几乎不可避免地推动了一项新的改革:开放个体户与私营工商业,这就立即使产业形态部分地回复到1949年的状态。
起初仅仅为满足就业需要而放开的私人工商业,其发展势头及其后果都远远超出了执政者的想象。不过十年时间,在全部产值中,私人工商业就占到了一半以上;中国经济起飞的真正秘密,其实就在于此。然而,这一事实却引出一个令人尴尬的问题:既然中国经济的真正动力无非是私人经营的生命力,而这种生命力早就存在于1949年前的经济结构中,那么何必在1949年之后的发展中,无端插入30年的毫无结果的国有化实验呢?1956年完成私营工商业改造之际,庆祝胜利的锣鼓声震天动地,至今还萦绕耳边,人们会如何去看待1980年代的回潮呢?
个体承包制的农业改革与开放私人工商业的改革,无疑是最影响深远的改革。此外的改革成果,当然还可开出很长的清单,但已不必一一详述了。只是指出一点:大多数改革的目标,本质上并不超出1949年的已有社会构架。例如,1990年前后逐步推行的股份制改革,在当时似乎是颇令人瞩目的大胆实验;但实际上,这不过是战战兢兢地恢复人们在1949年之前早就熟悉的一项制度而已。
改革走到这个地步,任何思维正常且稍具常识的人,都不能不看出,改革是在退步了。更不必奇怪,像胡耀邦这样专注改革而又睿智的人,要说“改革就是退步”了。
退到1936
让历史的列车退到1949年,对于在前三十年那个染缸中生活过来的人,已够不可想象的了。难道还能后退吗?1936是个什么年份?那是抗战爆发的前一年,那时国共内战尚未平息,蒋介石正在去西安的路上,中国上空可是乌云翻滚啊。那样一个暗无天日的年代,还能有让人们回首顾盼的吸引力?此话总的说来没错。但以为1936年时的民国一无是处,没有任何值得回归、复兴与坚守的东西,那就真正是在妖魔化民国的氛围中浸泡太久,失去理性的判断力了。不妨看看,下面这些退步有无道理。
1949年之后的经济,完全不是那种在社会的土壤中自然地生长出来的经济,而是一种地道的“观念经济”,即执政者依据他们得自马列经典的观念,人为地构想出来的经济,其首要特点之一就是:它的构成极为简单,通常就是工业与农业两个部门而已。在大跃进的高潮时期,又依据领袖的创意,进而简化成两个更简单的部门:粮食部门与钢铁部门。因为据说“一个粮食,一个钢铁,有了这两样东西就什么都好办了。”
只有当这种经济思想彻底走到极端,让一个十亿人的市场甚至不能为人们提供头发夹子的时候,领袖们才会想起,正常人的生活需求远比经典著作的规定更丰富。1980年代的改革者,为使经济更适应社会的需要,并不要什么高超的设计,只需要某种敢于放手的胆略就够了。
于是,1949年后的人们完全不熟悉、不习惯的行业纷纷出现:博彩业、保险业、租赁业、证劵业、中介业……,它们并非创新,不过是民国人所熟知的那些行业的回归罢了。这不,改革的列车行驶到了通向1936年的路上,只是没有几个人明确意识到这一点罢了。
经济上的变化不能不启示人们,在文化及社会生活领域,亦有必要在某种程度上回归民国,只是不能不更谨慎些。自1980年代开始的出版业繁荣持续了整整30年,文化产品之丰富远非1960年代的人们所能想象。对此,文化官僚所能作出的最大贡献就是不作为。注意,不是有为,而是不作为!官员们少管事,其结果必然是百花齐放;而在好管事官员的棍棒之下,必定是萧杀凋零。
对于今天的教育,1936年时的大学模式——蔡元培治下的北大是其样板——仍然还只是一种梦想。但教授——尤其是知名教授——总算已能挺身站立了。1957年之后一直成为禁忌的“教授治校”,没有人愿意重提;但毕竟不可否认,教授已是具有最大发言权的大学群体。
此外,在1936年时还有自由作者、个人画展、作品拍卖、独立剧团、私塾、职业侦探,也有选美、造星……。1980年代之后的改革者,当然不可能刻意去恢复这些东西,他们也未必熟悉这些旧玩意。与其说,是人们有意复制了这一切,还不如说,这一切在人们未经意时脱颖而出。改革造成了一种气氛,一种几乎是万物竞长的局面,这就失去了完全的控制,在倏忽之间,已经百废尽举了。而这样一来,在某种程度上1936又重回人间。
形退实进
既退至1949,又退至1936,还能说改革不是退步?
改革就是退步,并不意味着人们都认可这些退步。进退之间,常不免使人陷入迷思。涉及改革的争论,相当一部分就与此有关。
改革只是退步吗?当然未必。说“改革就是退步”,不过是极而言之罢了。毕竟有一些改革是真正的创建新制。例如,金融领域内的种种创新;实体产业中承接各种外包业务;互联网系统地用于经济活动与社会治理,等等。这些东西,多半是时髦的外来之物,无论是在1936年还是在1949年,都还未见踪影。没有这些真正的进步,我们也跨不进21世纪。
真正核心的问题是:实属退步的那些改革可取吗?这就要看,改革向之回归的那些东西,是否正是现代中国社会所需要的。
改革所回归的个体经营农业、私营工商业、股份制、物权保护、住房私有化……,都是当代世界的国际通例,世界各国的经验充分证明了它们的行之有效,眼下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它们是行将被淘汰的过时之物。恢复这一切,与其说是回归民国,还不如说是回归世界主流文明;没有这种回归,还谈什么现代化!
如果说,民国年间恰好具有这些东西,那正好说明,至少在制度设施方面,民国时代已具备了相当现代化的基础。而抛弃民国已有的这一切的“前三十年”,以乌托邦的妄想代替常识,那不是什么进步,实际上是向原始社会倒退,是真正的退步!扭转这种倒退的改革,才是真正的进步,尽管显得是退步,不过是“形退实进”而已。
“形退实进”,实际上广泛出现于人类历史的各个时代,并非反常的孤例。否则,历史上就不会有那许多激动人心的“光复”壮举了。
光复什么?当然是光复“旧物”。应被光复的旧物,一般是有存在价值的、暂时从历史中隐去的、广受怀念的可取之物。
光复这样的旧物,自然会被一些人讥为退步,但实际上是值得欢迎的历史进步。这就毫不足怪,改革者或者革命者并不忌讳于打出光复的旗帜。构成孙中山同盟会的三个主要革命团体之一,就叫光复会。毛泽东在1930年代也高调宣示了“光复旧物的决心”。叶利钦与普京复兴俄罗斯的重要举措,不就是大幅度恢复1917年之前的制度、宗教机构、文物习俗等旧物吗?如今的俄罗斯“杜马”,肇始于什么时代?那些曾经激烈反对这种“倒退”的人,今天又在盛赞“俄罗斯的崛起”了。
人类历史上,任何有生命力的制度设施都未必能一蹴而就,它们常常会在一显身手之后,又由于种种原因突然隐去。人们力图光复一种只是暂时隐退的好制度,不仅具有不可置疑的历史正当性,而且应当成为所有具有历史使命感的志士仁人的自觉使命。
在某些方面退回旧时代的改革值得赞颂吗?确实,如果你突然发现,那些最震撼人心的改革成就,不过是恢复被同一批人革除了的旧物;如果今天被当作伟大新生事物加以歌颂的改革创举,原不过是发掘于历史尘埃中的陈年旧迹,迄今矗立于你心中的那种神圣的改革形象,很可能会轰然倒塌。
确实,“后三十年”的改革并不神圣,改革者只是做了他们应该做的事;否则,他们既愧对在贫困落后中翘首以待的人民,也愧对曾被他们贬得一钱不值的民国先贤。况且,如果不做这些,他们将何以安身立命?苏东之变,殷鉴不远啊!
但是,若考虑到仅仅30余年前北京还是全球反帝、反修、反资的中心;考虑到乌托邦原教旨主义的势力从未消失或明显削弱,改革者的生存环境一直险恶,如履薄冰;考虑到今日之政坛真正的话语权仍然操于乌有之乡及其同盟者之手,你不认为,即使带有恢复性质的种种改革,实属来之不易吗?你不觉得,仍然应将足够的敬意给予那些义无反顾、勇往直前的改革者吗?如果说,他们做得并非那样绝然卓世,应当说主要是时代与国情所限;记住,这是在谈中国的改革!你何曾见过,在这块土地上有过引领全球而又顺利成功的改革?
改革已经退够了吗?一退再退,似乎已超出那些“鄙视过去,迷信将来”(张奚若语)者的承受极限。对这些人来说不幸的是,还没有退够呢。你不妨清点一下,1949年或1936年时,还有多少适合于现代社会的制度设施业已在中国落地生根,甚至开花结果,却在后来的社会震荡中悄然绝迹了。
今天,我们社会中看得到退休官员走上大学讲台、失去教授支持的校长自动辞职、民间出版社与报刊红红火火、批评当道的言论堂皇见世吗?在民国年代,那都是些司空见惯的平常事。
恰好是这类事情,是一个生气勃勃的现代社会所应有的,它们是社会的清洁剂与防腐剂,这不正是今天所需要的吗?为了拥有这些东西,我们的改革者能够或者愿意再退一步吗?不消说,这是极其艰难而沉重的退步;当然,实质上是更难得更振奋人心的进步;无论它们如何值得期待,但看来还远不是眼下可见的现实。那么,就只有耐心等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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