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之为用
在堂堂正正的科学之外，还有元科学、亚科学、潜科学、拟科学……，你有涉猎一番的兴趣吗？或许，对于一个仅仅百年前才初涉科学的民族，要进入科学的这许多旁门，实在太过分了。不过，倒不妨看看元科学，以及类似的元哲学、元文学等等，那将大大扩展你对现代学术的认知，而这些都有赖于“元”字的妙用。
元科学
我常常惊叹于汉字的博大全备。且不说号称达十万之多的汉字，你一辈子永远不可能一睹其全貌；就是《康熙字典》中那47035个汉字，也是大多未曾谋面。但你不妨想想，如果要翻译一部西方百科全书，在表达其中的任何一个概念、一条知识时，竟会无适当的汉字可用吗？就拿现在考虑的元科学——metascience——来说，我不知道用其他语言——例如马来语——翻译此词是否有困难；中国人则毫不费力地找出了一个“元”字，用在此处简直恰到好处！“元科学”三个字就表达了一个意蕴丰富的西方词汇！你还能说汉字不足为用吗？
不过且慢！恐怕没有几个人知道“元科学”是啥意思，这似乎使得创设“元科学”一词的人颇感沮丧。也许是这样，但我并不认为这是很大的缺陷。首先，毕竟那些颇具科学素养的人，会懂得“元科学”意味着什么；其次，谈到元科学时，已经进入到人类知识的一个较高层次，大多数人本来就无需到这样一个层次来溜达！懂不懂“元科学”，对于绝大多数人确实是无关宏旨的事情。
这番开场白也许长了点，现在该说“元科学”是什么了。
所谓元科学，就是离开科学的具体内容，而在抽象的层次上考虑科学的构成及其内部秩序，例如一般地描述科学中的概念、假设、原理、检验，说明这些“元件”如何“组装”成科学。元科学并不系统地告诉你具体的科学知识，只是告诉你科学的最一般的构成与特征。这很枯燥、很无趣吧？倘若这样，那么你就抛却一边可也！
但一定会有人对元科学感兴趣，尤其是那些关注科学全貌的人、潜心于科学哲学的人、偏爱抽象思考的人、专注于科学方法论的人……。够了！有这么多人关注元科学，就足以激励一些学者去开创“元科学”了。
现在，你有了“元之为用”的第一个例子，“元”字并不虚设啊。
元哲学
文革中广为宣传的一件事是：一个农村老大娘在田间讲哲学，据说很有成效。我的一个历验不爽的经验是：文革中宣传的一切都不可信；什么“老大娘讲哲学”尤其不要信！任何人都知道，哲学整个地不通俗、也不可能通俗，它就是一门地地道道的抽象学科。
我想，多半不会猜错：你不喜欢哲学！绝大多数人不喜欢哲学，其中就包括我！一门抽象透顶的学问怎么能招人喜欢呢？对此，哲学家大可不必气恼。人类学术门类如此之广，其中不招人喜欢者多着呢。很多学科只要专家喜欢就行了。你会喜欢“堪舆学”吗？但堪舆学专家就是喜欢！文革中那些不学无术之辈极力给大众灌输一种思想：发展学术就是要靠“群众运动”大操大办！那是骗人的，千万别信！
在进入“元哲学”之前，或许你心中已经升起了一种恐怖：多么可怕的东西！既然哲学已经够抽象了，“元哲学”的抽象程度肯定还得再高八分，岂不高耸入云了？
倒也不至于可怕到那种程度，正如元科学实际上并不可怕一样。
所谓元哲学，就是完全撇开那些各别的哲学，例如精神哲学、思维哲学、自然哲学、政治哲学、道德哲学、历史哲学、人生哲学、科学哲学、技术哲学、艺术哲学……，仅仅在最一般的层次上，考虑哲学的构成、形式、语言与特点。如果仅仅是这样，难道它真有什么东西值得研究吗？那就别担心，这由专家管着，他们不会无事可做的。
元逻辑
且不说元逻辑，就是逻辑本身，我敢说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是一门什么学问。“逻辑”完全是舶来品，是我们祖先完全陌生的东西。晚清之前的中国人，就完全没听说过“逻辑”这个词。“逻辑”源出于西方，更准确地说就是两千多年前的古希腊，在近代“绕道”日本传入中国。我不能不佩服选用“逻辑”二字的中国学者（更可能是日本学者），这两个字真是绝妙！好像它们天生就要用在这个地方。你不妨想想，如果不用“逻辑”，用别的字会有这种效果吗？可能有人想起“论理”二字——它们确实曾被用过——你不觉得那很别扭吗？
还是别绕远了，目下谈的是元逻辑，而不是逻辑！
这一次就无需他人指路，你自己就不难悟到元逻辑是什么了。
所谓元逻辑，就是完全撇开那些具体的逻辑，例如官场逻辑、政治逻辑、权力逻辑、司法逻辑、诉讼逻辑、战争逻辑、商业逻辑、强盗逻辑、赌徒逻辑、情场逻辑……，在最一般的形式下，描述思维的过程及其规则。或者更简单地说，逻辑就是思维的形式与规则。
说到此处，你很可能不禁脱口而出：这不就是“形式逻辑”吗？老相识啊。一点也不错，就是形式逻辑！但若以为形式逻辑很普通，是尽人皆知的俗物，那就言过其实了。认得逻辑二字的人固然不少，但真正熟悉形式逻辑者却并不多。否则，在现实生活中也不至于遇到那样多的人和事，就是公然不讲逻辑、违背逻辑、逻辑混乱等等。
我们的教育体系中，似乎完全忽略“形式逻辑”这样的课程。据说大人物说过，形式逻辑属于“形而上学”，已经过时，应该代之以“辩证逻辑”了！我不知道“辩证逻辑”是什么超级逻辑。如果就是它造成了现代中国人的不讲逻辑，那么这种辩证逻辑不要也罢！
元史学
离开逻辑而进入史学，你想必愉快多了。史学的面貌清晰，在其中还可以听听历史故事，请学者们来“品三国”，岂不乐乎哉！
但马上就要告诉你：史学与历史并不是一回事！而且，史学与史学著作也不见得很通俗，其中许多内容是高度乏味的。你想必听说过当代中国的大历史学家陈寅恪了，他当然是极有人格魅力的人，但未必擅长讲历史故事；就是讲出来，也未必很动听。如果不吝惜时间，你不妨去看看陈寅恪的长达80万字的煌煌大著《柳如是别传》。
听了这些“坏消息”之后，你打算尝尝“元史学”滋味的胃口，很可能早没了。但也不必虑之过甚，无论如何，“元史学”还是值得一看的，它毕竟会为你打开观察知识王国的一扇窗户。
史学之所以令人望而生畏，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它太庞杂，简直无从入门。试想，面对古代史、近代史、现代史、中国史、世界史、政治史、经济史、战争史、文化史、思想史、哲学史……，你不会被吓唬得望风而逃吧？如果有人给你一个指南，告诉你任何一种历史的构成大概是怎样的，难道你不会喜出望外吗？
所谓元史学，恰恰就是担当这种角色，它就是给你提供一个指南，让你能够毫不畏怯地欣然进入史学大观园，在其中不致迷失方向。
有了对于元科学、元哲学等等的经验之后，我相信你已经知道，该如何正式地表述元史学了，不妨自己去试试！
元艺术
每个人都多少熟悉一点艺术，但要总述其详就难了，因为艺术这个“百草园”，肯定比史学更芜杂，误闯其中者简直无路可走！
依通常的理解，艺术应当包括文学、戏剧、音乐、舞蹈、影视、杂耍、小品、绘画、书法、雕刻等等。这些东西都很直观，无论热爱与否，任何人都多少有所了解，甚至成为其中某些艺术的痴迷者。
但即使你是一个电影迷、舞蹈迷，你能一般地描述艺术吗？你能就艺术的本质、艺术的一般特征侃侃而谈吗？你能说到艺术作品的结构吗？这些东西，即使是美术家、音乐家，都未必能说出一个所以然！他们岂不缺少对于艺术的一种综合性认知？这种认知是什么呢？
至此，人们所需要的东西就呼之欲出了！我想你一定会知道，它只能是元艺术！
如同元科学、元史学等等一样，对于元艺术亦可给出一个正式的表述。这一类的表述已经有点标准化，如果再将其完整地写出来，就不免很乏味，倒不如将这件事留给读者自己。我宁可将篇幅留给另外的两件事，它们涉及两个疑问。
其一是，元艺术是一门综合艺术吗？我不知道应当如何界定“综合艺术”。如果它是采几种艺术之长的一种混合艺术，那么它与元艺术肯定不是一回事。元艺术并非艺术中的一种，它根本就不具备通常所理解的那种艺术魅力！
质言之，元艺术不是一种艺术。
其二是，元艺术就是美学吗？较具学养的读者，想必已经意会到二者的相通之处。如果满足于某种粗略的鸟瞰，我不反对将二者互相对照，这样做或许利多弊少。但不能不指出，二者并非一回事。最主要的区别是：美学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进入哲学了；或者不妨干脆说，它就是哲学的一部分！它不只是关注各种艺术的普遍性元素，而且关注人类精神结构中的审美元素，关注美与真的关系与差异。这些问题的深度已经超出了元艺术的范围。
元学术
至此，不妨小结一下：已经提到了元科学、元哲学、元逻辑、元史学、元艺术，林林总总，蔚为大观。而且，如果你愿意，不妨大大地加长上述清单，至少不妨加进元数学、元物理、元化学、元生物学、元地理学……。到了这一步，或许你不免突发奇想：这样多“元……”，岂不到了该综合一下的时候！该归纳到什么名称之下呢？我估量，你的想象力绝对管用，自然而恰当的名称不应当就是“元学术”吗？
好一个元学术！且不管他人看法如何，它的现身实在顺理成章啊。
如同元艺术一样，对于元学术的正式表述也留给读者。
如同元艺术不是一门艺术一样，元学术也不是一门学术！因此，元学术并不具有一门学术通常具有的那种应用价值。
元学术是学术的大一统吗？这就真正触及一个有重大意义的问题。众所周知，中国人比任何地球人都偏爱大一统，而且特别以自己的大一统而自豪。一种如此看重大一统的文化，如果不在政治之外的其他领域追求大一统，那就真有点令人奇怪了。明朝人编纂《永乐大典》、清朝人编纂《四库全书》，岂不就是出于大一统的宏愿？帝王们就是希望尽可能地将一些庞杂的东西“统起来”，那么结果呢？
在许多情况下，大一统不仅无益，而且多半不可能！
随手就可以举出几个不可能大一统的例子：将所有技术“大一统”为一门单一的“大技术”并不存在；将所有学术“大一统”为一门单一的“大学术”并不存在……。你会说，“所有学术之全体”，不就是一门大学术吗？当然不是，那不过是一个“口袋”而已。
学术的集合不是学术，正如人的集合不是一个“超人”一样。
既然“大一统”的学术并不存在，元学术当然就不可能是“大一统”的学术了，而且它根本就不是学术！
还在好多年前，一些中国学者就徒劳无益地追求“科学的大一统”，声称有一门超级科学统领着所有科学，这门超级科学就是科学王国的王者，它就是哲学！所有科学都必须服从哲学的指导，就如同所有臣民都必须服从国王的统领一样。但我要坚决告诉你：
仅仅是要统领一切的妄念，就足以被一切所毁灭！
现在人们已经看清楚了：曾经要统领所有科学的“经典哲学”消亡了！这一事实至少被一个智者指出，这个智者就是信奉“科学的科学”的中国学者推崇为老祖宗的人。
他的大名唤做弗里德里希·恩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