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堵在哪里

多时以来,我就不再有与那些思想强者沟通的信心,因为他们据以滔滔雄辩的逻辑,是人们既不能理清、也无法认同的。在这种情况下,我只好甘拜下风,让人家将你当做无能应对的白痴好了。但仔细思量之后,还是觉得这种消极态度毕竟亏欠了大众,没有为大众弄清问题多少尽一点义务。现在,我就是试图要说明,那些自负、固执的思想强者,之所以误入歧途的思维谬误,究竟出自哪儿;形象点说就是“神经堵在哪”。

image.png

如果要用一句话来回答,那就是逻辑乖谬;正是逻辑乖谬堵塞了人们的神经!牵涉到逻辑,不免让人担心得费神引用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高人,带出一大堆枯燥的逻辑词汇。让国人自豪得不能自已的“五千年文明”,恰恰有一个没有丝毫自豪感可言的短板,这就是逻辑规范。我不妨首先声明:此处绝不使用学究气的逻辑学词汇。但我却不能避免实质性地运用合符逻辑的思维模式;否则,本文就无需动笔了。

真与理

我在观察思想强者妙不可言的论辩风格时,发现他们有一种过人的本领:将一系列概念搅混,让人坠入五里雾中、不知就里,然后站在高处,笑嘻嘻地看着你发窘!

首先遇到的“一对”,是事实的真伪与道理上的是非,简单地说就是真与理。你如果不假思索,或许真会被蒙住:真伪与是非差不多吧,至少也不能严格划分。那么,我现在就要告诉你:你的中学教师教给你的东西还差了点。真伪与是非是两类完全不同的问题!恰恰是对此的混淆,造成了国人思想上的许多迷误。

试看如下有趣对话:

甲:是他造假了吗?
乙:造假可耻,他不应当如此吧。
甲:我是问他确实造假了吗?
乙:造假肯定是不应当的!

这两人当然没法继续说下去。甲关心的是事实的真伪:造假还是没有造假;乙却反复强调道理上的是非:造假对还是不对。这样怎么能谈到一块去呢?

不妨用稍稍学术性的语言归纳一下。真伪问题与是非问题涉及两类性质不同的判断;前者属于事实判断,回答“是与不是”的问题,任何客观理性、尊重事实的人都值得信赖;后者属于价值判断,回答“对与不对”的问题,并不能完全决定于事实,还依赖于答问者的是非标准,即价值观。倘价值观被扭曲,怎么给他解释事实都没用。

在国际舞台上,刁钻的记者喜欢提出尖锐的问题:你们是否干了某事?而技高一筹的新闻发言人则长于兜圈子:我们历来主张……,一贯尊重……,就是回避记者的问题:是还是不是?只要遇到这种情况,你就明白其中的把戏了。

让一些人的神经被堵的,不过是“真伪”与“是非”的混淆而已。

应然与实然

你多半不太喜欢有点文绉绉的这两个词,可改用更直白的说法:应当如何与实际上如何。容易看出,这仍然是前一段已经分析了的问题。即使读书不多的人都知道:应当如何与实际上如何,是不同的两码事啊,怎么能混为一谈呢?但在现实中,作这种混淆的绝不在少数,其中许多都是衣冠楚楚之士,甚至不乏大知识分子!至于这些人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鲁迅说过一句很尖刻的话:我从来都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中国人……。这意味着,对中国人的人性,鲁迅持很悲观的估计。尽管有不可胜数的事实支持鲁迅的观点,但我宁可稍稍迁就国人,持一种不同于鲁迅的看法,即对人心作更乐观的期待。似乎没有理由相信,人们会有意混淆应然与实然,多半是不经意地将两者弄混了。

我这一看法似乎有很强的现实与历史的理由。如果官方宣传反复强调某种主张达数十年之久,人们就不太可能相信,事实居然会不是这样。例如,“人民政府为人民”这一口号,至少已经喊了70年;在真诚质朴的人民——你不认为人民当如此吗——看来,70年前的理想早已成为现实,如果谁说事实上并非如此,那是很难想象的。只是这样一来,原来仅仅是“应然”的事情,就被当成“实然”之事了。直到有人发现:凡挂“为人民服务”匾牌之处,必不为人民办事!

可见,应然与实然的混淆,经常在不经意之中。但恰恰是这种不经意具有更大的危险性,因为它更可能在天真、善良的人们中漫延,堵住这些人的神经,以致成为一种难以察觉的社会病。

此与彼

今天,“赞颂文革”又变得时髦起来。文革的最大贡献是什么?在我看来或许是:它以最醒目的方式启示人们,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莫过于“权”了!人们多半不会忘记,在文革中有人像唱歌一般不断念叨着:有权的幸福,无权的痛苦……。只是,文革年代的人竟然忽略了:这里的权究竟指权力还是权利?此权非彼权啊。

权力与权利,当然是绝对不能混为一谈的一对。但文革时代的人不能作这种区分,倒是情有可原:那时的人哪里听说过什么权利?人们所知道的权,几乎无例外地仅仅权力而已!

权力与权利毕竟有一字之差,稍细心的人总会看出两者不同。至于一字不差的两个不同概念,混淆不清看来就更加情有可原了。一个在当今世界惹了很多麻烦的例子,是鼎鼎大名的人权概念。别看人权二字谁都认识,词义似乎也不深奥,但引起的争执之大、分歧之深,恐怕不再有另一个例子足以相比了。

西方人所理解的人权,主要属于个人,指个人的人身安全、言论自由、人格尊严、司法保障、财产保护等等基本权利;中国人所称的人权,正如中国外交官在各种国际会议上反复宣称的,是指发展权。发展权当然是好东西!是足可以打动人心的东西,谁能不想发展、繁荣、富裕呢?但认领发展权者,恐怕多半是社会而非个人,这就不知道该如何与“言论自由”这样的人权相提并论了。况且,如果发展权最重要,那么GDP就是衡量人权的主要尺度了!无怪乎,战狼们毫不犹豫地自夸有最好的人权!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权。如果各持其一,那么就根本无从同堂共议。这里的“此权非彼权”,就更让人无可奈何了。

最近的新闻是:有人宣称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民主国家!我不知道该如何去解释“此民主非彼民主”;只想说,那些干脆明说“不要民主邪说”的人可爱得多!

谈到“此与彼”,还有更奇葩的例子。堂堂一大学教授最近竟然宣称:他发现英语起源于中国的英山(据说湖南、湖北境内都有英山),这就意味着,他已经铁定认为“此英即彼英”了。

我禁不住高呼:中国教授实在太伟大了!

当然,教授也是神经被堵了,堵塞神经的就是“此与彼”的混淆!

今与昔

打通古今界限,从来都非易事。今天,如果某个艺术家成功地塑造了某个古代人物,我都认为是了不起的成就。相距几千年的人,心难以相通啊,一个地道的现代人要演好一个古人,该有多难!你怎么能够肯定,古人真如你想象的那样行事呢?你怎么能肯定不会误判、误读古人呢?因此,听到“马克思加秦始皇”一说之后,我不禁大喜过望:终于打通古今了。

打通古今的最大难处是古今不同语!首先是书面语言,古今差距有多大就不必说了。至于口头语言,则更不知从何谈起。但人毕竟是最富有想象力的动物,怎么就不能想象,对于用相同或相近的文字表达的概念,古今看法大致相同呢?只要能接受这一假设,那么打通古今就不再是一个问题。

今天朝野呼声最高的治国理念,莫过于“法”了。法不是什么舶来品,中国先人不仅发明了“法律”,而且在秦代将“法治”抬升到了至上的高度,而这与当代人的主张正好合拍。文革年代的人,当然不会有现代意义的法治观念,也不会有什么法治理想。但毕竟抓住了法与法家,很喧嚣了一阵子。后来人们知道,尊法批儒的真正用意是“批周公”,哪是什么弘扬法治!

看来,打通“古今之法”的努力并不成功。让许多人陷入误区的,就是“今与昔”的混淆,正是这种混淆堵住了这些人的神经!

事与心

关于“动机与效果”,大人物有一些备受推崇的经典说法,如“我们是动机与效果的统一论者”,“如果效果总是不好,怎么能证明你动机好呢”……。这些话语,深刻则深刻矣,但人们仍然不得要领,不知如何应用。看来,动机与效果又是纠缠不清的一对,无论你如何翻来覆去,都说不清楚。“效果”多半是一种看得见的东西,它决定于事实;而“动机”则藏于心中,颇难揣测。这样一来,效果与动机的缠斗,就归结为“事与心”的冲突。

我总觉得西方人比我们要懒惰得多,凡是我们倍加努力的事情,他们几乎总是毫不介意,要么不置一词,要么轻描淡写。对于动机与效果这种头等重要的问题,我们所熟悉的那些说法,在西方文献中就很难找到。西方人似乎有完全不同的思路,他们对于空洞的玄谈不感兴趣,更看重可操作的处置方法。例如在西方法典中,对于当事人的动机及应承担的责任,都有细致、准确的界定。凡属不能清晰表述的情况,则干脆置而不论。这就是为什么,西方人经常避谈“动机”。

我无意照搬西方人的说辞。但也不能不有所启示:我们或许太在意“事与心”的兼顾了。本来就难以相处的一对,还不如依情况分开为好。只要行得通,就只谈事而“弃心不顾”,或者,只谈心而“弃事不顾”。你会说“这很偏颇啊”,但总比“左右为难”要强。况且,天底下哪来完全不偏颇的事呢?

有时“偏颇”一点,被堵塞的神经就通了。你信吗?

资与能

说到人事领域,西方人就只有退避三舍了,那绝对是中国人的强项。自三代及孔夫子时代以来,留下古代经典无数,其中主题岂不都是人、人心、人事……,离开这些,古人就没有什么可谈的了。无论古今,中国官场都是世界上最大的机器,所涉人之多、事之繁,都举世无匹!《二十四史》中官场故事的主调,无非是官员的升黜,所依据者,至少在门面上,就是官员的两个指标:资与能。

足足被锤炼了两千年的官场要件,如果还有人不能心领神会,各得其用,那就怎么都说不过去了。然而,今日之官场恰恰不清楚:是靠什么在评价、选调官员。是靠“资”吗?但官场的选人标准,从来都是德、才二字,“德才兼备”甚至成了朗朗上口的流行标准,哪有“资”的位置?

在毛时代,发明了极具创意的所谓“红专”,用以替代“德才”二字。风行30年之后,被静悄悄地冷藏了,似乎以备后用。官场看重“能”吗?就所有官员都切切于文凭这件事看来,对“能”之看重已经无以复加;而就让白痴身居高位看来,对“能”的轻视就再无疑问了。但这些都只等闲,真正奇葩的事情是资与能的奇异换位。

资就是能——当今社会的牛人是谁?就是小孩都知道,当然是领导!倘非如此,领导就不致在任何场合都扮演第一号能人的角色,永远有能力作重要讲话、重要指示、发表重要文章、作重要部署……。没有任何人敢问:几乎无所不能的“能”来自哪里。实际上,大家都本能地知道,这来自官场逻辑,官场逻辑意味着领导必定具有所有这些“能”;否则,官场功夫的数十年锤炼岂不白费了?官员的那张履历表可是无价啊,其中的每一行都是官场功夫的积累;这种日积月累造成了雄厚的“资”,而“能”便在其中了。这样一种“资就是能”的逻辑,只有那些官场之外的白痴才看不明白!

能就是资——就是官场的“能”,也只能依据官场逻辑:无论你的能力如何,只要有机会跃升“龙门”——要人提携、天降好运、巨资购来、祖上阴德等等——就自然成了官场牛人,还能没有一个牛人必具的那些能?一旦有了这种“能”,造出与其身份相当的“资”就再无困难:你的履历表会奇迹般地“长”起来,其中的每一行都是你的光辉事迹;你经历过的每个地方都将成为被膜拜的圣地……。这不是“能变成资”的活生生的故事吗?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能就是资”了。

这种“资与能”的戏法,你会觉得不可思议、迷惑莫解吗?但世上总有明白人,他们知道什么在支撑戏法,那就是权力!一旦离开权力,资与能都一概免谈!疏于此道的人,自然就神经不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