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必然性
当下,整个世界都在变动不居。即使看到某件最神圣的事物被弃如敝屣,也不会有多少人为之动心。就是曾被大思想家们奉若明珠的“必然性”,今天即使还未被断然抛弃,也备受质疑,至少不如当年那样被敬之如神了。至于我自己呢,得坦然承认:不敬畏“必然性”之心,由来久矣!但值此“必然性”接近于被驱除之际,我却偏要冒犯一下众人,不禁大声疾呼:留住必然性吧!我所持之理由,一定不会使你失望。
一路凯歌
几乎不会有人自称喜欢哲学。但即使不喜欢哲学、尽可能回避哲学的人,大概都曾经频繁地使用一个哲学名词,就是众所熟知的“必然性”。即使最与理论无缘的人,都张口闭口“必然性”个没完:
社会主义在中国的胜利有其必然性。
美帝走向衰落是时代必然性规律使然。
中苏友好体现了社会主义国际秩序的必然性。
苏联修正主义的破产是历史之必然。
…………
“必然性”对于人们思维、讲述、写作等等的统治,几乎到了无所不及的地步。仿佛,世界已经彻底两分了:其中一半完全由必然性支配,另一半则是完全无价值的糟粕而被弃置。
这样,“必然性”就成了统治思想界的暴君!
难道就没有一点反抗吗?哪里谈得上反抗,赞颂都来不及呢。“必然性”实在是太妙了!它早就该成为人类的伟大朋友,它所带来的便捷与成功,简直无与伦比。
简言之,必然性的妙处在于:对于任何复杂事物、困难问题的分析,一旦请来“必然性”这尊神,所有疑惑就迎刃而解了!有这样无往不灵的工具,谁能弃而不用呢?
为什么社会主义这样优越的制度总是效率不高、弊病丛生呢?谁都知道,这是多少年得不到解决的老大难问题,学究们正在引经据典、细细分析,自寻烦恼。但一旦抓住了“必然性”,就立即找到了一个立足点,高屋建瓴,让人茅塞顿开:
这有何难哉,还不是事物发展的必然性使然!
此言一出,你还有何话可说?
这样一来,“必然性”岂不所向披靡、无往不胜!难怪,在上世纪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不再有对手了:不再有人跟中国人争论,帝修反都望风而逃!还不是装备了“必然性”的理论武器太强大,无人敢应战之故。
如此辉煌战绩,教你如何能不喜欢“必然性”这个法宝!
但它还是不免有一个缺点,就是催人懒惰了!既然有一个无往不胜的武器可用,岂不再也无需动脑筋了,谁还会去下功夫呢?没想到“说理”竟然如此简单,这个世界也实在太无趣了!还不乐得躺下睡大觉,让傻子们去忙乎吧。
逻辑何在?
你想必已经看出,上述的这一大段除了废话之外,就没有几句有真实意义的话。现在该言归正传了。
此处的主题还是“说理”。这件事没有任何神秘之处,任何人每天都少不了的,只是少有人去整理一下其中的逻辑。但在一个不断增进文明的时代,完全不顾逻辑的做法,恐怕是越来越不行了。
在任何“说理”中,人们的要务恐怕是直奔目标:结论。但在通常情况下,结论并不能凭空而来,它是某种论证的结果。而任何论证都不免需要运用若干概念、假设等等,稍复杂的论证还可能要凭借一些专门的理论工具,如此等等。
这样一来,岂不引出一大堆东西!这是做文化人不能不付出的代价。如果甘当“老大粗”,自然就少了这些烦恼。
现在来考察一下,从概念、假设等等到结论,其间有一些什么难以逾越的沟豁。还是以一个具体例子来作说明。
考虑社会主义中国的辉煌远景。这一论题不免涉及一连串推理:中国有一穷二白的底子,不能不选择社会主义制度;社会主义制度必定需要高度集中权力,实现举国体制;这种体制有利于集中力量办大事,实现“弯道超车”……。
最终结论:中国将引领“人类命运共同体”。
问题是,如何从前面的分析跳转到最终结论呢?不难看出,其间所隔的那条沟还有点宽。通过的途径有两条:其一,如同前面的分析一样一步步地推理,这个过程有点长,还不能保证言之成理。其二,直接运用必然性:因为中国的社会主义制度有巨大优越性,最终将引领“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必然性规律决定了的!这样岂不直截了当,省去了那许多繁琐推理,结论更明显可信!
这两条路径,你喜欢哪一条?这还用说,当然是后者!
这就是“必然性”的妙处。你能不信?
大多数人或许就这样信了、服了。但也可能有少数爱挑剔的人就是不信:“制度优越性”怎么就保证引领“人类命运共同体”呢?对此可以这样回答:因为对于最后结论有坚强信念,而信念保证了我能接受最后结论,就如同对上帝的信念,使我不能不相信上帝一样。
如果所有人都在信念面前举手赞成,那么再无异议。但如果仍然有人对信念不以为然呢?
那就只能说:别理他!反正我信。
现在终于清楚了:“必然性”是什么?信念而已。
概率与必然性
上面的讨论表明,涉及“必然性”的疑问似乎并没有消除。这就不免引发新的争论,这类争论并非毫无意义。
在一场比赛中,甲乙两队争夺优胜。比赛之前,很多球迷就对结果下注了。选择很简单:甲胜或者乙胜,两者挑一。最后甲胜了,终于尘埃落定,所有争论平息。但如果富有理论高见的人出来宣称:我早说了,甲胜是有必然性的!或者,还有人出来进一步发挥:这一场比赛本来就不必进行,反正甲必然要胜,注定了啊。
对于这种必然性,你有何话可说?
凡属“二选一”的事件,都会遇到这种情况。如果某一方有压倒优势,自然另当别论。而在“两可”的情况下,人们就只好打赌了。在事前,任何人的预判都不能作数;而在事后,说“胜者有必然性”这种话,没有任何意义!
可见,对于孤立事件,“必然性”没有意义。
有许多事件本身就是孤立事件。例如,“2021年冬奥会中国冰球队获金牌”;“2023年长白山火山爆发”;“2022年东航航班失事”,都是孤立事件,倘若打赌,只能赌两种结局:发生、不发生。无论结局如何,事后说什么必然性都没有意义。
但如果是大量事件或者重复事件,情况就有所不同。大量事件的例子,例如,某天从广州起飞的所有航班中可能发生事故的情况。重复事件的例子,例如,某个空间站可能被太空垃圾击中的情况。“大量”无非是空间上的重复;而重复则可视为时间上的大量。因此,两者具有十分类似的数量特性,不必刻意区别,不妨通称为大量事件。大量事件中的任何个别事件,例如,千百颗流星中的某一颗砸中信号塔这件事,可能发生,也可能不发生,其发生与否是不确定的。不确定性是事物复杂性及判定困难的主要根源。
大量事件的主要特征是具有“统计规律性”,这意味着,大量事件中某类事件出现的频率,通常稳定于某个介于0与1之间的量,它就是该类事件出现的概率。概率可以通过统计方法相当精确地测定,这就成为描述不确定性的一个有效工具。
概率的引入是科学史上一件有划时代意义的大事。不确定事件出现与否,除了去问上帝之外,我们一无所知,仅有的对付方法就是打赌或者猜测。概率用于单独的事件当然也没有意义,用于大量事件就有了意义:概率可以近似地看作大量事件中的某一件的出现频率。概率问题涉及稍深的学理,不是本文的主要关注,就不再多说。
现在可以用现代科学的精确性来界定必然性了:
所谓必然事件,就是其发生概率为1的事件;而必然性,则是必然事件发生的可能性。
必然性困惑
在科学的具体应用中,既可能遇到方法上的困难,亦可能遇到本质上的困难。对于上面描述的必然性概念的应用就是如此。
首先考虑大量事件,不妨以病毒为例说明。病毒感染当然是典型的大量事件。设想人类不幸遇到了某种“末世病毒”,感染者的致死率是100%,或者说感染者死亡概率为1。于是可以说,此病毒致死具有必然性。困难在于,如何去测定“致死概率”1呢?如果等待着人类相继病故至最后一人,就没有意义了。如果仅仅基于现有感染者统计,即使死亡率达到99.99%,能断定致死概率为1吗?倘如此,就得不出预期中的必然性结论了。
这是第一种必然性困惑。
还有比这更难克服的必然性困惑,它所针对的是孤立性事件。
前面已经提出,在概念上孤立事件无所谓必然性。现在提出必然性问题有两重理由。其一是概念上的:有时无法确定某个事件是否确为孤立事件。例如,怎么能绝对肯定“熊吃人”是孤立事件呢?其二是实用上的:如果不能将必然性用于孤立事件,那么在认知上就太遗憾了。例如,“黑人奴隶制的消亡”几乎是一个孤立事件,倘若有人因此而禁止你说及“黑人奴隶制必然消亡”,你不觉得很荒唐吗?
但如果对孤立事件考虑必然性,那么前面建立的概念框架就失效了,如何克服这一困难呢?
这是第二种必然性困惑,它恰恰是认识史上主要的必然性困惑。
什么是克服之道呢?这件事颇不简单,下面仅仅简要地提出我的思路。关键在于概念上的突破:将孤立事件纳入大量事件的框架。一旦做到了这一点,剩下的事情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要将一个孤立事件说成是大量事件,初看起来简直近于荒唐。而我要告诉你的恰恰是:这样做不仅可能,而且从下面的处理看来,似乎还是顺理成章的。
我的方法依赖于两条思路:
思路一,将同类(至少是近似于同类)事件集于一类,将其中的每一事件视为同一个事件的不同样本。这样,其中的事件岂不就成了大量事件?例如,“独裁者卡扎菲的败亡”看来是一个孤立事件。但可以观察到的类似事件不仅存在,而且简直多不胜数;将这些事件汇总,岂不就成了大量事件?
思路二,即使对于那些看来近乎绝对的孤立事件,也不妨设想,在类似历史条件下,这一事件将可能重演,甚至多次重演。如此岂不同样可以作为大量事件处理!仅仅以日常经验而言,轻言某个孤立事件的重演也许是荒唐的。例如,能随便说莱温斯基事件重演吗?但作为一种学术思考,设想孤立事件的重演不仅可行,而且恰恰是一种最有价值的科学思维之一!
实际上,人们经常不经意地运用这种思维,且借此形成必然性概念。例如,当人们说到“普京必败”时,实际上在不经意中已经完成了一个思维操作:将普京看成某个无法无天的独裁模式的代表,并且断定这种模式必败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