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超脱

最近公开的“乔布斯临终遗言”颇有意思，特录如下：

作为500强公司的总裁，我曾经叱咤商界，无往不胜，在别人眼里，我的人生当然是成功的典范。但是除了工作，我的乐趣并不多，到后来，财富于我已经变成一种习惯的事实，正如我肥胖的身体——都是多余的东西组成。此刻，在病床上，我频繁地回忆起我自己的一生，发现曾经让我感到无限得意的所有社会名誉和财富，在即将到来的死亡面前已全部变得暗淡无光，毫无意义了。我也在深夜里多次反问自己，如果我生前的一切被死亡重新估价后，已经失去了价值，那么我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即我一生的金钱和名誉都没能给我的是什么？有没有？黑暗中，我看着那些金属检测仪器发出的幽绿的光和吱吱的声响，似乎感到死神温热的呼吸正向我靠拢。现在我明白了，人的一生只要有够用的财富，就该去追求其他与财富无关的，应该是更重要的东西，也许是感情，也许是艺术，也许只是一个儿时的梦想。无休止的追求财富只会让人变得贪婪和无趣，变成一个变态的怪物——正如我一生的写照。上帝造人时，给我们以丰富的感官，是为了让我们去感受他预设在所有人心底的爱，而不是财富带来的虚幻。我生前赢得的所有财富我都无法带走，能带走的只有记忆中沉淀下来的纯真的感动以及和物质无关的爱和情感，它们无法否认也不会自己消失，它们才是人生真正的财富。

我的朋友某甲与某乙，看了这段话之后反应强烈，看法却颇有差异，进行了反复辩论。我在旁暗暗记下他们的谈话，其大意如下：

甲：乔布斯临终之际有这番透彻认识，实在太好了！试想，乔布斯能不这样吗？弥留之际，陪伴着他的不就是那个吱吱发声的金属仪器吗？他的数百亿财富呢，他的享誉全球的名望呢，他的达于顶峰的事业呢，他在奋斗中所钟爱的美好构思与无穷创意呢，它们会紧随他去天国继续与他为伴，还是隐退一旁，对着他暗暗发笑？他能不大彻大悟，将什么成功与名利都抛却九霄云外吗？

乙：好极了！功成名就却依然如此透彻淡定，到了生命的终点仍然不忘特立独行，这才是真正的乔布斯！无人能及啊。乔布斯一辈子都在追求成功，他的一生确实是由成功写就的。他的登峰造极的技术成就，他在全球财富榜上的骄人纪录，他的激励着亿万年青人的人生传奇，再加上他临终的至理名言，岂不都将载入史册，永垂后世！无论乔布斯想过什么，说过什么，临终感悟是什么，对于他真正重要的还是成功；无论过去、现在和将来，与乔布斯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只能是成功！如果乔布斯没有成功，他能有那番临终感悟吗？如果他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无论他的人生感悟如何透彻深刻，会引起人们的注意，让你有机会听到吗？

今天，乔布斯的临终遗言感动了无数人，催无数人潸然泪下，难道不终究是因为他超乎寻常的成功吗？在世人眼中，乔布斯就是成功的同义词，他无法抛却成功啊。怎么能如你所说的那样将成功抛却九霄云外呢？

甲：有关乔布斯的一切，离不开成功二字，不无道理，但似是而非。对于乔布斯而言，成功已成为过去，并不属于他检讨一生的临终之际。正是因为事业上的过度成功，乔布斯丧失了许多人生机会，他无暇顾及生命赋予他的诸多爱好、情感、艺术与儿时幻想，除了财富与名望之外，其他方面他并不成功，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失败，临终之际对此失败更是刻骨铭心。乔布斯终于看到了自己一生的欠缺，正是这一反省稍稍弥补了他一生的偏废。可惜，他还是醒悟得太晚了一点，他一生的损失终究已无可挽回了，他将不再有更健全的第二个人生。他本来该更早一点醒悟，早该改弦易辙，不致终于悔恨莫及。

乙：这倒未必，乔布斯并没有什么好悔恨的！任何人能像乔布斯那样度过一生，都算无比幸运了，何谈懊悔！乔布斯临终回首一生固然留下遗憾，但那不过是一小片乌云，难掩一生的光辉。强调乔布斯人生的欠缺与其临终的懊悔，对于追慕他的亿万年青人，不啻是一种打击！无论如何，我们总不能让所有人都如同临终时的乔布斯那样陷于悲戚，万念俱灭。如果没有人像乔布斯那样拼命奋斗，这个世界还能有什么进步！一个人看准目标，奋斗不息，至死不渝，无论他追求的是财富还是名望，最终受惠的还不是全人类！如果大家都看穿了一切，心如止水，弃功名如敝屣，人类就不再有什么前途了。

甲：你以为看了乔布斯的遗言之后，大家都会视功名如粪土，不再有人醉心于事业，未免过虑了。永远不可能所有人都抱定同一想法，弃绝功名，疏于事业。你似乎混淆了两件完全不同的事：就个人人生价值的判断而言，应当倡导人们不囿于片面追求，倡导那种安于恬静闲适的超脱心态；就现实世界中不依任何主观设想改变的常态而言，必定是大多数人选择追求利益最大化，真所谓“天下汹汹，皆为利往”。担心从此不再有人追随早年乔布斯，完全是多余的。人类永远会有所追求，但不必是追求金钱名位。真正值得追求的是人生幸福，而幸福的内涵是多方面的，远非金钱名位所能概括。

乙：这就说到了点子上，追求幸福是人类的永恒目标。不过，你的言下之意，实际上是说，对于人生幸福而言，精神价值高于利益。乔布斯临终时强调了情感、爱与艺术，对于自己在财富上的巨大成功不以为意。这当然是一种可以选择的价值追求，但若视为唯一合理的追求却无根据。从根本上说，将什么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这完全是一种个人选择，并没有任何可从逻辑上论证的客观评价标准。以为物质利益浅薄庸俗，只有精神价值才超凡脱俗，那不过是虚伪的说教，即使主张者内心也未必真正认同。实际上，物质追求与精神追求只是不同的选择，并无价值上的高下之分。如果你选择以追求财富为自己的人生目标，且以富足为幸福，没有人能够反对，也不必临终悔恨。

甲：如果停留在逻辑层面，当然无法否定你之所言：物质与精神都是选项，并无先验的优劣之分。但这不是真正透彻的人生体认。乔布斯的临终感悟，确有重内心情感生活而轻财富之意，但这不过是对于他终身专注于财富的一种反弹。乔布斯给人的启示，并不是简单地从物质追求转移至精神追求，从唯金钱是务转移至追求高尚的精神。实际上，任何片面的追求都可能使你陷入迷茫。追求情感生活就必定幸福吗？那些因情感上受挫而痛不欲生的人又如何呢？追求艺术就幸福了吗？倘若如此，岂不所有艺术家都没有任何临终遗憾了？任何选择都有其缺陷，没有遗憾的选择是不存在的。乔布斯的遗憾，与其说是他的选择的遗憾，不如说是过分执着于其选择的遗憾。乔布斯的启示实际上在于，应当从盲目的拘守某个选择转移至随遇而安；或简单地说，变拘泥为超脱！

乙：这就使人犯糊涂了，这不是叫人放弃任何目标吗？生而为人，能够没有生活目标吗？无论能力大小，境界高低，总该有某种奋斗目标吧；否则，人类社会就真的没有动力了。商人，不就是以将其业务做得越来越大为目标吗？教士的目标无疑是吸引尽可能多的信徒，至于这一目标是否高尚正义，则是另一个问题。有一点应该是肯定的：拥有抱定目标的从业者，是任何事业兴旺发达的重要条件。如果所有的人都将乔布斯当作前车之鉴，全世界从此不再有献身科学矢志不移的人；特别，从此不再有献身电脑技术的人，人类会感到幸运吗？

甲：这可是完全误解了。怎么能反对拥有奋斗目标呢？每个人都有权利确立自己的努力目标，而且目标明确、志趣笃定的人愈多愈好。问题在于，有目标未必成功，而成功未必导向完善幸福的人生。至少有两个因素妨碍有目标者的成功，其一是个人能力未必与目标相称，其二是运气不济。那么，任何有既定目标的人都要有面对失败的思想准备。一次失败不妨跌倒后爬起来再干。如果接连失败呢？你能承受失败的打击吗？你有勇气与智慧改换目标吗？如果你能力一流，运气特佳，功成名就，你能承受因生活其他方面的欠缺而付出的代价吗？你能牺牲十分之一的成功去补偿其他方面的损失吗？这就得考验你的超脱了。超脱首先在于能承受任何可能的结局，当然也包括失败的结局；在失败面前泰然自若的超脱，即使不是最优秀的人格特质，也是很重要的优点。超脱更在于，永远不将任何特殊的人生追求看得过于神圣，以致宁愿牺牲其他的一切。无论你的目标如何优美绝伦，也不必做得太满，“满招损”啊，你就不能适可而止吗？你就不能略退一点点让给其他事项吗？你就完全不担心因此而留下人生遗憾吗？在这一点上的超脱可是真正的人生大智慧啊！

乙：你说到超脱，倒还有点意思。只是听起来不免让人感到近于犬儒主义，少了些大丈夫敢作敢为的洒脱。干事情岂能不勇往直前，百尺竿头，还得再进一步，怎能未及九五，就瞻前顾后、趑趄不前！

甲：恰恰相反，真正的洒脱只能是超脱。超脱不仅是一种智慧，也是一种德性。你哪里见过超脱之人斤斤计较、贪得无厌？你可曾见过超脱之人惹是生非、胡捣蛮缠、处处树敌？当然，超脱首先是一种自我保护，使自己不致在遭受挫折时一蹶不振而尽伤元气，也不致因深陷狭小巷道中而尽失多种多样的人生愉悦与乐趣。那么，超脱是一种利己主义吗？这样说亦未尝不可，但它是一种无害的利己主义，因而更恰当的说法是最佳生存策略。这种策略的诀窍在于，在支付最小成本的前提下，获取适度的成功——综合起来看，却常常是最大的成功！超脱之人，往往示人以弱，示人以与世无争，示人以不求甚得，就在这种低调的人生经营中，最终铸造着近乎完美的人生。你不认为这是最佳的人生选择吗？

乙：如此说来，确实不乏道理，我无意反驳你。只是，你的主张有点莫测高深，恐怕会曲高和寡吧？人毕竟是俗体凡胎，哪能超脱似圣人呢，难得超脱啊！

甲：超脱是一种境界，其程度由低至高，并无限度。最大的超脱，达于极致，当然无人能及，非常人所敢望。至于一般程度的超脱，则是人人可期，不足为虑的。实现超脱的过程是一种修炼，其间所要做的，无非是不断地调整自己的心态，使之趋于平和欢畅。这样作的结果，必能排除烦恼，收获乐趣，其效果总是积极的。

乙：看来不妨一试。

甲：那么你前面就是超脱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