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就之最
追求成功,是所有欲成事业者矢志不移的动力之所在,当然更是志在建树伟业者的不懈目标。那么,最辉煌的人生成就是什么呢?是创立财富帝国?是成为科技超人?是登上权力宝座?这些都堂皇之至,却未必能称“成就之最”。要说明“之最”如何非同凡响,只要举一个例子就够了:马克思的成就如何?一个被一些人尊为“千年伟人”的人,其他人就不必比试了。马克思做成了什么呢?他仅仅是创立了一样东西,一样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加上“主义”二字的东西,无论今天人们对之观感如何,其将名垂青史应当没有疑问。鉴此,学习马克思者就排起了长队,他们竞相力争在自己名字后面加上“主义”或者“思想”,这种成就之成为人生之最,不再是少数人的臆断,而是某些国家的官方意志!然而,一个竞相发明“某某主义”或者“某某思想”的时代,是人类的至福吗?
思想星空一景
在人类的思想星空中,群星绽放的时候并不多。但在近一两百年内却进入了一个奇异的“星链时代”,一连串耀眼明星前后相继地升入星空,各放异彩,其中每一个都以成为人类救星为目标。他们用以拯救人类的利器,是各自发明的“主义”,或者主义一类的东西。思想界的这种成就不仅前无古人,多半也会后无来者!这一群“主义发明家”不同于历史上的任何思想者,他们不仅是思想家,而且也是世间圣者,是建造了圣殿且坐享了圣殿的一群圣人。
马克思无可争辩地是现代圣者之首,他所发明的主义是这样一种学说,其价值恰好由他的一句话说清楚了:
理论一旦掌握了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
马克思主义所变成的物质力量有多大,一部翻天覆地的现代史已经充分展示了。马克思本人只活了65年,来不及看到这一巨大力量的充分展示;这一点或许更表明其成就之不同凡响,因为他是现代史上第一个思想成就在身后影响力更大的思想家。在马克思之后,这种类型的思想家或许永远不会再有了。
马克思未曾自称为导师,似乎也没有十分称心的学生。他在去世之后,不仅被尊为近半个世界的导师,而且有无数自称的学生。最知名的学生无疑是俄罗斯人列宁。列宁也有一个主义传世,他的信徒认定:列宁主义是那个时代的马克思主义,这一颂词同时表达了对马克思列宁两人的至上尊崇;至于马克思是否同意,则已由不得他了。列宁无疑是富有创见、主意多端、绝不墨守成规之人,却谈不上是什么理论天才。他也幸亏不是理论家;否则,就不可能在俄罗斯这片原鞑靼人土地上打出一片天下了。
斯大林自称是列宁的优秀学生,这是否是列宁的本意并不重要。斯大林的实际成就远超列宁,理论成就当然无法与列宁相比。但从后世的结果来看,斯大林本人并未标榜的“斯大林主义”,其影响力却远超列宁主义;只是,斯大林主义的口碑不佳;在苏联解体之后,“斯大林主义”就更成了苏联失败的代名词。
斯大林不但有很多学生,而且有不少儿子——苏联阵营中的许多政要都争先恐后地称斯大林为父亲!即便如此,学生们一旦有了一定本钱,也绝不客气,不放过发明一个新主义的机会。这样一来,在这个“主义大观园”中,新产品就渐渐多起来,乃至层出不穷,连金家这种后辈也与荣焉。后面这些人或许都自称是马克思的追随者,实际上与马克思已缺乏直接关系了。
由马克思发起的这个正统的主义系列,大体说来就是如此。
在上述系列之外,还有类似的主义出世,只是中国人很少知道、或者不愿知道罢了。例如,查韦斯主义、“卡扎菲思想”、“蒙博托思想”等等,虽然不可能有什么世界影响力,但在各自的土地上都曾风光无限,既展示这些人的权势,也展示这个世界的奇葩。
要在权力
一个看来毫不出众的人,例如卡扎菲,一旦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加上主义或者思想,立即身价百倍,成了一些人眼中的“圣者”,至少在他们自己营造的那个小圈子中被尊为圣者,这岂不是人间奇迹!既然一些毫不起眼的人都能创造这种奇迹,岂不会有许多人竞相效法,致使这个世界被不可胜数的“主义”、“思想”充斥!
但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至少在自然科学领域并非如此。例如,牛顿在科学中的地位,绝不会下于马克思在社会政治领域的地位。但是,今天没听说有什么“牛顿主义”、以及相继的什么“爱因斯坦主义”等等。不仅是自然科学,就是文学、美学、社会学、心理学、历史学等等也是如此。那么,是什么原因使得马克思主义及其后继者,具有区别于其他学术领域的那种奇特成功呢?
仅仅局限在学术上,你发掘不出真正的原因;原因完全在学术之外,它就是权力,神通广大的权力!
权力赋予了一系列“主义”以圣经般的影响力。
列宁是第一个夺取并掌控了国家权力的红色圣人,他及其追随者一经掌握权力,立即就利用权力来获取自己思想的垄断地位。在斯大林时代,列宁著作的编辑、出版、发行、运用等等,都是法定的官方事业,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或者非议,就如同《圣经》在中世纪的基督教世界中的地位一样。在这种局面下,还有谁敢挑战“列宁主义”的地位呢?对列宁的挑战,当然就是对权力的挑战,而那可是挑战世界上最令人望而生畏的权力!
有了这第一个榜样,所有其他类似的“主义”或者“思想”,就知道该如何去获取自己的神圣地位了。而且,愈到后来,神圣性就愈不可撼动。经历过文革者都知道,对于“红宝书”的任何无心触犯,所受到的惩罚之严酷,是中世纪冒犯《圣经》者所不敢想象的。
与日月争辉
我敢说,今天的中国人没有几个听说过圣茹斯特其人。但在两百年前的法国,圣茹斯特可是大名人,法国大革命的大革命家;在雅各宾党人专政时期,他是大独裁者罗伯斯庇尔的主要副手。1794年7月28日,雅各宾党人在议会斗争中失败,罗伯斯庇尔与圣茹斯特两人因此而丧身。在被押上断头台的途中,仅28岁的圣茹斯特指着挂在墙上的《人权宣言》,在伤感中透出几分得意,对身边的人说:我毕竟为法国留下了这个!他指的是:他起草的《人权宣言》仍然挂在墙上。他或许相信,该“宣言”将被法国人世世代代所铭记。
圣茹斯特的这一预言一点也没错:法国《人权宣言》不仅被法国人铭记,而且也被全世界的文明人士铭记在心。此后,几乎所有文明国家的宪法,都或多或少参照法兰西宪法;而法兰西宪法的基本精神正是来自《人权宣言》。我也相信,联合国的人权宣言(即《世界人权宣言》)的作者——他就是值得永远铭记的中国人张彭春——也一定读过法国《人权宣言》,而且是其原则的坚定信奉者。
圣茹斯特是一个悲剧人物,他的悲剧是双重的:因加入雅各宾派而步入歧途,而且正值盛年就被砍下脑袋。尽管如此,我相信圣茹斯特还是会含笑九泉,因为他一生的最大成就,毕竟是亲手写下的《人权宣言》!这样的成就简直能与日月争辉,可与天地共长久;在这种成就面前,其他那些令人遗憾的因素就不足道了。
在中国历史上,“能与日月争辉”的不朽之作,向来被人们推重与追求,司马迁与曹丕的著名言论就可以为证。此刻,如果不联想到前述的思想导师,就不合常理了。真的,思想导师们的遗产足以“与日月争辉”吗?在这件事上,说马克思一人就够了,在马克思面前,其他人的思想影响力都微不足道。
那么,马克思就是那种能够手指自己的著作含笑九泉的人吗?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实在太困难了,我想再有智慧的人都会踌躇再三!
有人认为,马克思仅仅属于“东方阵营”,这是一种十分无知的误解,那些评选马克思为“千年伟人”的西方人士肯定不会这样看。即使不认同马克思的人,都很难否认,马克思在根本上属于西方文明。他对于西方文化遗产的通盘了解与融会贯通,是几乎不可能与东方人言的。
他与合作者的那超过50卷的“大部头”著作,在凡夫俗子面前无异于巍巍高山,在这座高山之前,他的许多追随者连小学生都不够格;就是那个最著名的“背诵书单者”,也绝对不敢将马克思的著作塞入自己的书单中。
拥有这一切的马克思,能与圣茹斯特一样,进入永远被人们记住的不朽之人的行列吗?要达到这一步,并不需要50卷大著;圣茹斯特哪来那么多著作?但圣茹斯特有自由、平等、博爱,有对天赋人权的坚定信仰,有对专制暴君的彻底否定,有对普遍解放的真心追求,这一切对全人类都是无价之宝,是全人类的真正心声!要表达这些伟大信念与理想,或许一个薄薄的小本就够了。
然而马克思呢?他有“全人类解放”的愿景,有“自由人联合体”的终极理想,但也有“与传统的彻底决裂”,有“阶级斗争与无产阶级专政”,这些未免太深奥了,还不能成为一种举世认可的理想,也不能综合在一个与全人类共鸣的短语中。
概而言之,马克思的成就尚未达到那种至上的境界,它与思想界的大大小小的人物争雄没问题,甚至还可能再度获得“千年伟人”的称号,但即便如此也不足以“与日月争辉”!
这样一来,岂不与那顶“成就之最”的桂冠无缘了?
致命的自负
标题中的这个词,并非我的杜撰,它取自哈耶克的一部名著之书名。不过,将这个词放在此处,倒是恰到好处。
自负并非纯粹负面,所有杰出人物都难免几分自负;但自负过了头就有问题,过头到“致命”的程度,那就是一种真正的恶了。
但到哪里去找“致命的自负”呢?根本无需寻找,眼下就是:本文提及的那些思想导师都不免有这种毛病。
那么,导师们的自负,就是追求超出其能力的成就,或者追求“成就之最”吗?这种自负岂能没有,是否到“致命”的程度,或许因人而异。但此处所说的自负,则另有所指。
马克思的一个著名的思想是:历史在其发展中服从自身的逻辑,任何个人对历史的干预,其作用都十分有限、甚至微不足道。马克思也许没有完全如此表达,但在基本精神上肯定持有类似的看法。
如同所有思想家一样,马克思未必能将自己信守的一些原则贯彻到底。他常常不免忘记,对历史进程的干预——当然仅仅是在理念上——是否过头了。例如,无论他在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的演进时如何理性客观,但一旦沉浸于他影响下的工人运动的狂涛,就常常不能自已,不能恰当权衡历史进程的逻辑力量与人为干预力量,让理性的天平失去平衡,通常总是倾向于夸大人为干预的力量。这种失衡,源于思想上的失衡,而思想上的失衡源于过度的自信;而自信与自负之间,仅仅有毫厘之隔。
现在,你应当清楚自负的原因何在了。自负源于改造社会的冲动!任何社会改革家都不可能没有这种冲动;而马克思恰恰是一个社会改革家,而且是史上抱负最大的社会改革家,其抱负就是要彻底埋葬旧世界,代之以一个全新的世界!一旦有了这种抱负,还能没有“改造社会之冲动”?
由此可见,马克思的自负具有根本性质,不可能通过局部的调整加以克服。简言之,这种自负来自既定的人生目标,来自已经认定的历史使命。一旦已经接受了“彻底埋葬旧世界”这种历史使命,有了这种空前宏伟的使命感环绕心头,其他考虑就完全成了不屑一顾的细微末节,哪里还有什么力量去克制内心的种种狂热冲动!在这种心境下,要不自负是完全不可能的;岂止自负而已,只能是“致命的自负”!
能从根本上放弃“彻底改造社会”的抱负吗?当然可以,那就必须整个地调整社会目标与人生规划:首先需要最低限度地适应现存社会,与既定的社会力量合作,在妥协与协调中寻求各种折中方案,努力实现社会的某种改良……。
这一切都不无合理性与可行性。但如果其志在此,就不可能成为历史上的马克思,而是另一个马克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