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智时代
无论德国人曾经如何令人愤恨,恐怕没有人敢说,德国人就是一个弱智民族!或许,你已在准备大赞德国人的非凡天赋了。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在全世界面前充分地展示愚昧与荒诞的,恰恰就是德国人!当然,这种事出现在德国历史上的一个特殊年代,一个反智浪潮肆虐的年代,它源于一个非同寻常的人:希特勒!这种事还出现在其他时代与其他地方吗?此中有什么值得留意的规律呢?
反智主义
诸如野蛮时代、蒙昧时代等等,人们都不陌生;但“反智时代”则不然。就是在今天,“反智”也不是一个大众化的词,我相信大多数人并不确知其含义,更别说常用它了。
顾名思义,反智岂不就是反智慧、反知识、反文化,岂不就是愚昧;反智时代岂不就是愚昧时代——你能反对这一推理吗?我就不能同意,反智不可能出现在一个愚昧时代,那种时代无智可反!反智只能出现在一个智慧以及基于智慧的文化已充分发展的时代。因此,反智是文明时代中的一个非常态,一股逆智慧而行的逆流。当这种逆流达到可观的规模与声势时,就形成汹涌的反智浪潮,智慧文化受到猛烈冲击,处于被压抑的状态,于是反智时代来临。
反智是一种社会行为,其构成包含如下要素:
反智者——反智行为的主张、发起与施行者,他们对于智慧及基于智慧的文化抱有系统性的、偏执的反感、否定乃至敌视。
智慧文化——文化中密切联系于高等级智慧活动的那一部分,包括知识精英、智慧成果、智慧文化的开发、传承的制度体系。
反智主义——反智行为之所以发生的观念与心理基础;在较低的程度上,是一种敌视智慧事物的模糊情绪;在较高的程度上,则表现为针对智慧事物的系统性的否定,包括理论主张、行动纲领、实施计划与策略等等。
对于一个颇不简单的事物,有时某种看似片面的概括更顶用:
反智就是反文化与反文化人。
与反智有关的一些论调似是而非,需要澄清。
反智不等于愚昧。反智当然与愚昧有关,却并不等于愚昧。一些反智的理念、主张与学说,甚至包含十分精巧的概念与论证,并不容易反驳。反智荒谬固然不错,但它是一种隐蔽、巧妙的荒谬,因而是更有害的荒谬。
反智未必排斥所有科学文化。反智无疑导致科学文化的衰败。但反智可能不排斥某些科学文化要素,甚至将某些部门推向很高的发展程度。反智的主要危害在于,他从根本上否定智慧事物的价值与发展智慧文化的合理道路。
反智未必排斥整个知识界。在基本精神上,反智无疑是敌视知识界的。但与其说反智排斥整个知识界,还不如说反智更在于:它要将知识界整个地导向反智的轨道;这意味着,他们要按反智精神改造所有知识人,让知识界接受他们的全套思维模式与思维习惯,乃至重新塑造全社会的精神风貌。
在历史上的任何时代,反智只是一股逆流,它不可能长期地全面地统治社会。因此反智主义的上述种种,并不能在任何时代彻底贯彻。反智主义是极具破坏性的思潮,它的长久泛滥会极大地摧毁文化,挫伤甚至毁灭文化人,是文明的凶险毒瘤。
纳粹反智
反智主义的经典表现,无疑属于纳粹德国,属于希特勒。此后的反智主义,仍然上演了种种色彩斑斓的荒诞剧,但都或多或少可从纳粹德国找到某种源流。
在纳粹兴起之时,德国已经具有高度发达的文化,也拥有足够多的杰出智慧人物。纳粹再疯狂,也不可能撇开这一切,在一片文化沙漠上从头构建其纳粹文化。纳粹的成功——也是它的荒唐——在于,它从德意志文化中专横地挑出某些片段,将其极度扭曲、篡改,以其作为纳粹文化的标本与纳粹的思想统制工具。而除了纳粹欣赏的这一部分之外,对于剩余部分,要么排斥,要么冷藏。
无论纳粹文化有多偏执,但在形式上都保持着整体的德意志文化的名义。于是,在纳粹德国,就有了德意志哲学、德意志艺术、德意志音乐……。更荒唐的是德意志科学,包括德意志数学、德意志物理学……,这都是些闻所未闻的名词!
包括希特勒在内的纳粹巨头,学识有限;但在科学文化高度发达的环境中,他们多少会了解一些德意志精英的成就,这就正好够他们用来装点纳粹文化。纳粹挑选精英时颇具匠心:思想家尼采、音乐家瓦格纳、科学家海森堡等等都被青睐。
专横地割裂文化及文化精英,挑出他们喜欢的那一部分归属于纳粹,已经是十分反智的荒谬行为;而对于他们所不喜欢的文化与文化人的排斥,则造成毁灭性的后果,是地道的反智行为。最典型的事例是对整个犹太学者及所谓犹太学术的排斥,其后果是德意志科学文化中最优秀的部分之一遭到清洗,其中就包括现代科学天才爱因斯坦。纳粹所掀起的迫害犹太学者的浪潮,让许多尖端学科与优秀学者群体几乎整个地搬迁到了大洋彼岸,从而实现了科学重心的划时代转移!这于世界是祸是福,就只能见仁见智了。
红卫兵反智
红卫兵的反智与纳粹反智,当然不在同一个层次上。最主要的是,红卫兵诞生在一个还很原始的社会土壤中。另一方面,在表现形式与所采用的方法上,红卫兵运动不能不具有充分多的现代元素,这使得红卫兵的反智充分表现出既原始又新奇,更显得光怪陆离、怪异奇葩,具有更突出的荒诞性,甚至不免带有一点令人啼笑皆非的喜剧效果,在现代史上成了一个难得的样板,因而具有纳粹反智所不具有的那种典型性,对于不发达世界更具有启示价值。
红卫兵反智的最大特点,是两个极端的结合:一方面,是在毁灭文化上表现出的极度无知与极度野蛮,典型例子就是:根本摧毁了中华民族之魂的孔子、孔学与孔府文化,仅仅这一条,就使得海内外华人社会不能不与红卫兵及其支持者划清界线。另一方面,红卫兵又表现出极度的狂妄自大、不可一世,以世界的救世主自居,以最革命、最先进、最高尚的精神境界与道德面貌相标榜,从而在并非文化沙漠的世界面前,充分展示了一种无知的狂妄,成为全世界蔑视与嘲笑的对象,成为所有有教养人士眼中的一幅荒诞漫画!如果说,反智也有什么典型,那么,红卫兵的反智就是最坏的典型。我相信,在人类历史上,如此令人厌恶的典型应当不会再有了!
颇为有趣的是,在许多方面红卫兵与纳粹恰恰相反:纳粹极力掩饰自己的野蛮,而红卫兵则根本不在乎展示其野蛮;纳粹唯恐被人讥为缺少文化,尽可能抬出德意志文化名人出来助阵,而红卫兵则根本不在乎推倒全部文化偶像;纳粹为提高其声誉刻意求助于顶级的德意志艺术,而红卫兵则毫不在乎地摧毁民族艺术瑰宝中的最后一点珍品……。可以说,不仅在上等级的文化上红卫兵是反智的,就是在最低层次的常识意义上,红卫兵也是反智的,这就将自己的文化层次降到了最低,再无后退余地了。正因为如此,才在全世界的文明人士心中,红卫兵以及整个文革,没有任何值得肯定的东西保留下来。在以文化名义进行的社会运动中,再没有比这更可悲的下场了。
战狼反智
一旦理解了红卫兵的反智,对今天战狼的反智,就不难理解了。不妨说,两种反智在本质上没有区别,战狼无非是今天的红卫兵!
首先要明确一点,此处所说的战狼并不指哪个职业,仅仅指具有某种形象的人,他们可以存在于多种不同的领域。但为明确起见,下面仅考虑外交领域的战狼,这类战狼形象最鲜明,表演机会也最多。
战狼的哪些行为属于反智呢?这很简单啊,那些窮于应对,在外交场合丢丑失分者,岂不都是反智!其实并非如此。如果是这样,那么外交官就只两类:成功的外交官与失败的外交官。后者固然不称职,但并不完全关涉反智。另一方面,一个成功的外交官很可能富有外交智慧,至于是否具有反智行为或者反智倾向,则另当别论。
可见,战狼的反智,并不在于他不是一个聪明的外交官,而在于他在其外交活动中所表现出的对智慧、知识、文化、文明的态度,而这种态度的展示对象,则是外交职业、媒体、公众、政界人士等等,这涉及的面颇广,下面仅择要说明。
我向来认为,战狼首先在对待自己的职业上陷入了反智误区:误认为他的职业素养主要是态度强硬、立场鲜明,并不需要令人称道的国际视野、透辟的观察眼光、令人敬重的形象——总之具有文明社会所看重的那些文明修养,让人们能够透过你的表现获得你的国家的文明形象。战狼们懂得这些、想过这些、关心这些吗?他们除了关心自己的情绪的宣泄之外,还关心更多的东西吗?
连自己的职业形象都不关心的人,别相信他会关心自己的国家!
就凭接触媒体机会之多,外交官就没理由推说自己不了解媒体、不了解媒体的工作特点与权利。中国的头号外交官居然敢于直接斥责提问的记者挑衅找事,我当时的第一感觉就是:此人不是失态,而是愚蠢,是对自己及媒体的职业操守的完全无知。他当然够得上战狼称号,却不够格当外交官!
中国的战狼外交官,不是任何意义上的合格外交官,在一个文明社会中,除了另谋职业之外,别无出路。但平心而论,我不能不可怜这些人:他们多半出身于语言学院,可能语言一流,立场强悍,但就是从未得到过最起码的文明训练。除了当战狼之外,还能做什么!他们所受的教育,可曾明确告诉过他,文明人类应当有哪些基本修养?他们作为外交官所受的职业训练合符标准吗?中国的外交部门对外交官的要求,有多少超出战狼之外呢?连头号外交官都认定当好战狼是第一要事,岂谈其他!
反智的土壤
已经说到,“反智”是长在文明机体上的毒瘤。如同任何社会衍生物一样,作为社会毒瘤的“反智”,必定产生于适合其生长的适当土壤。研究这种土壤,肯定是戒备“反智”的人士所必需的。
我不知道是否有人将“反智”追溯到古代,如果那样,那就真正错怪了我们的先人。无论中国传统文化有多少缺点,唯独“反智”是谈不上的,倒不是因为我们早就有了“仁义礼智信”,此处的智未必就是现代所理解的智慧。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在中国历史上,自从孔夫子以来的传统,就高度看重“郁郁乎文哉”的文化气氛,这种气氛显然不适合作为培育反智的土壤。
全世界都知道,古代中国是礼仪之邦、读书之邦,是读书人的王国。至少从1500年前的隋唐时代开始,中国政制的主流就是文官统治,而且文官的大部分来自科举正途。这样的政治未必就清正廉洁,但绝不可能反智。要一个有深厚文化教育传统的社会,制度性地排斥文化与文化人,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反智的土壤,只能存在于文化与文化人被高度摧毁的社会中。
由此就自然地推出另一个具有高度合理性的结论:
文化浩劫之后,很可能紧随一个反智时代。
文化浩劫意味着,文化及文化人的大规模且深度的毁灭。文化浩劫肯定不是常有的事情,那是真正的天翻地覆、洪水滔天啊。就是烽火连天的战乱年代,也不见得使文化与文化人荡然无存。例如,“五胡乱华”之后的北中国兵荒马乱,不消说文化深受摧残,但仍然薪火相传,这可由流传至今的北朝文学典籍为证。不妨说,真正的文化浩劫,不过是千年一遇!今天能说得上的,充其量两次而已:秦始皇的焚书坑儒与20世纪的十年浩劫。
这样一来,顺理成章的历史结论就是:
秦始皇时代与文革前后,是中国迄今有过的仅有的反智时代。
鉴此,仅仅为了不再重现反智时代,也应防止秦皇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