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是他
对人类来说尚属幸运的是,任何滔天灾难都有终止之日,更不可能吞没所有的人,除非真是世界末日。因此,浩劫之后通常总有幸存者。面对无数的牺牲者,幸存者感受到什么了呢?主要的感受是幸福还是悲戚?这恐怕是不容易回答的问题。我至今仍然好好地活着,自然是幸存者无疑了。但我却不能忘记先我而去的那些受难者。我当然无从知道,这些人在遭劫遇难之时,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挣扎。但我就不能在反省中,稍稍进入他们那苦楚的内心世界吗?如果我的灵魂在他们身上附体,将如何感受他们的痛与思呢?
我若是老舍
本名舒舍予的老舍,竟以老舍之名传世,就足见此人非等闲之辈了。如果他不是在那个史上最恐怖的1966年死去,而且还是那种死法,他的故事或许会有很大不同。
我若是老舍,要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可不愿将自己的生命终结在1966,那时看得要紧的那些理由,都说服不了我决然而去。我怎么会恰恰忽略那条让我选择贪生的理由:我还有许多事值得目睹,怎么就情愿让这一切都从此绝了缘分?人到这个世界上来,不就是要睁眼看世界吗?就不说看世界,难道就不想看看自己周边的人和事,后来终究怎么了吗?你不想知道:自己的作品还将增加多少新读者,是否有人将推举舒某人去瑞典领奖吗?就不想看看:儿女们究竟有什么作为,能推出他们自己的作品吗?妻子最终会原谅自己,让两人一起迎来一个和衷共济、携手同行的晚年吗?
以上种种,不过是私事、家事。还有国事、天下事,就不想更多瞧几眼吗?遥想当年,蛰居川蜀,渴望山河光复、大厦匡正、再造中华,为此挥洒了多少热泪!那些年月,反内战、反独裁的口号喊了多少遍,终于迎来了江山一统、共和旗帜高扬。但当年翘首以待的自由平等理想呢?创作自由、文艺繁荣、文化兴旺的梦想呢?共和国还年轻,对国家满怀热望的知识人,能不展望着未来;1966年没有实现的理想,就不可能在3年之后、5年之后成为现实吗?当年在重庆早就织成的旧梦,十年之后仍如泡影,难道就不能等待下一个十年,等来那个好梦成真之日?一辈子都盼望着宇内澄清、文明昌盛,怎么情愿将这一腔热血凝固在1966,不再一睹未来的复兴呢?
就算决意斬断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对于故人岂不少了几句交代?曾经得意于任侠仗义,快意人生,凡所交结,或恩或怨,似乎都可以付之一笑,了却俗缘。但少不了还是有几件不能一句话打发的事,在即将阴阳隔断之际,一展胸臆。平生快意恩仇,并不执意暗算他人,但胡风一案,平心而论,自己岂可说完全无辜?胡风曾经是蜀中旧人,几十年交往,心性理念,彼此岂不尽知!1955年胡风身陷冤狱,墙倒众人推,口诛笔伐,全国上下义愤填膺,文艺界中人谁敢不披挂上阵?胡风哪还有招架之功,岂不中弹无数,其中不少子弹就正是出自老友之手,今天还有何话可说,岂不罪无可赦!本来都是无辜书生,竟然都成了待宰之人,只是一个在1955,一个在1966,岂有差别?这件公案,总有公断之日。当初以无端构陷助阵,固然在高压之下,出于无奈,但这笔孽债应当在此生了结,岂可带入阴曹!不能不说:就此谢罪了!不胜愧恨之至啊。
平生不信阴阳轮回。什么“18年之后又是一条好汉”,不足以自慰,岂可当真?但舒某人倘真的有重回人间之日,则决意戒绝人世间的任何虚荣,也不望什么成就,只愿安安静静平淡度日,不在意被贬为“落后分子”,绝不去争当先进人物。此时此刻的北京城中,沿街叫卖之辈,引车卖浆者流,熙熙攘攘,即使无发达之日,却少无妄之灾,岂不快哉!自己一生蝇营狗苟,纵有点滴功名,今复何在?
我若是吴晗
老舍弃世的这一年,吴晗的日子或许更难过。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自民国时代起就响当当的大左派,竟然被领袖钦定为文革的第一批试刀者。“文革”从什么事情开始?批“大毒草”《海瑞罢官》;《海瑞罢官》是谁的作品?正是这个大名鼎鼎的吴晗的大作!然而,颇为奇特的是,当时及此后,都很少有人知道:《海瑞罢官》几乎是直接奉领袖之命而作!没见过“阳谋”的人该知道,这岂不正是阳谋的经典案例?
吴晗无疑是文革的最大受害者之一。他生命的最后两年当然绝不轻松,但也不乏时间去思前想后,回顾一生的起起伏伏、是是非非。我若是吴晗,最会想到的是什么呢?
吴晗一生可谓风光无限,与知识界那些灾连祸结、九死一生的受难者曾经恰成对照。就是在西南联大年代,他就是知名的左派学者,但仍然过得欢畅自如,几乎没有来自重庆方面的什么压制,更谈不上罹祸蒙难。鼎革之后,进入北京市的权力圈子,官做得可不算小,是与彭真近距离共事的副市长。当时彭真权势之大,就在全国也屈指可数;吴晗参与或者与闻的党国要事之多,可想而知。对于所有经历之事,吴晗有荣、有功,还是抱怨、抱屈呢?
我若是吴晗,首先就要扪心自问:涉足政坛的荣辱几何?在副市长任上风光无限的那些年,能问心无愧吗?
建国初期主管北京市城建,第一件大事就是处理拆除旧北京城。事关京城的建城方案,领袖肯定要圣心独断,岂容他人多言!就是彭真也做不了主,更别说其下属。但作为主管副市长及学界闻人,完全有进言之责,也有进言之路。作为历史学者,不可能不知道老北京城无上的历史价值与文化价值;也很清楚毁掉老北京城的罪责该有多深重。但那时吴晗正在上升的阶梯中悠闲举步,岂有进言的风骨——这种角色让给了那一对傻书生:梁思成与林徽因。文弱书生的进言哪管用?该拆的城墙自然照拆不误。
中国历史上最骇人的罪恶之一,就这样种下了!其罪恶之深重,角色之丑陋,别人可以不知道,吴某人岂能不知道!历史学家认识、看待事物的尺度,不是十年,而是千年、万年!
我若是吴晗,仅仅因为这件事,就不能瞑目而死!我将永远因此而忏悔。别说天堂,就是荒山野岭,我都不配被留出存身之地,我只配去阴曹地府,承受永世的惩罚!
我若是刘少奇
最大的文革受难者这顶凶冠,就是吴晗也得让给刘少奇了。倒不是因为刘的官最大,在冤魂的世界还论什么官阶?更合理的理由是:国家为打倒刘付出的代价最大,而刘的案子也最荒唐最奇特。
1968年之后,刘对这个世界就不可能有任何作为了。但作为一个历史人物,在激发人们的思考与想象这一点上,刘的影响力仍如既往,甚至更大。原来的刘作为现任国家元首,没有人敢于在国家严格限定的界限之外去发挥想象;今天这种限制已不复存在。
倒刘当然没有任何合理性,这一点与刘的功过是非无关,也与刘的历史地位无关,而仅仅关联刘的法律地位——将法定的国家元首不经任何法律程序废黜,并以粗暴的政治手段予以翦除,这不只是对刘个人的野蛮攻击,也是对国家元首这一神圣职务的公然宣战,完全可以定性为一种叛乱行为!叛乱者就是刘的对手。
然而,这种推理仅仅适用于现代法治的逻辑,而在现代中国,这种逻辑早已被摧毁废弃,而毁弃者就包括刘少奇本人——自从刘公开宣称国家宪法甚至不及领导人讲话与报刊文章重要,他就不再认同国家最高权威的效力;此后拿着宪法文本怒怼红卫兵,就成了十足的笑话。在遵循法治逻辑的前提下,刘的遭遇是空前的冤案;而刘作为主要参与者废除法治,也就是废除国家纲纪之后,就没有什么根据为刘的冤情断案,因而无所谓冤案——这是刘的最大悲剧!
我若是刘少奇,对他这个案子应当有完全不同的表述与处置。
首先,刘对于自己担当的角色能够问心无愧吗?你真正理解了设置国家元首的机制及其权力责任吗?你真正相信宪法文本的神圣性及其法律功能吗?你真正依据法治原则履行过职责吗?你履行过法定的问责及接受过必不可少的问责吗——如果这一切都被空悬,那么只能说,你事实上已经废弃了元首之职。在这种情况下,你唯一应当做的就是:郑重宣布辞去国家主席职务!当然不可能有任何人将这种宣布当一回事,但你仍然要走出这一步,以对历史负责。
之后,你就不再有公职,也就不再有相应的权力与责任,但仍然可以而且应当履行一个公民应有的义务,对重大国事提出自己的看法与主张,特别应以个人名义紧急呼吁:立即终止“文革”这种非法行为!
然后,你应继续履行公民义务,竭尽全力拯救国家。鉴于你的资质与经验,可以做很多事情,例如联络志同道合的各界人士,呼吁制止非法的暴力行动,呼吁军队保护遭到非法侵害的公民……。
作为一个老资格的国务活动家,你当然明白上述这一切都不过是纸上空谈,也不会有任何人再给你发发空谈的权利。但并不会徒劳无功,你将至少有两项收获:对历史作出了明确交代——这一点绝非可有可无;你终于会学到一点东西:在这个国家,没有权力的公民能够做些什么。而往日官方文件中曾经大声宣布,公民有种种权利与机会,去履行公民义务,服务于国家与人民……种种漂亮说辞都来自你参与主持下的闭门造车;现在你终于有机会看到了:这一切都形同虚设,没有任何现实可行性!你从未想过也从不试图了解的只是:这许多形同虚设的东西却在全国流行,每天都在徒费天下人的资财与口舌,而你照样高坐云端,听着汇报,收阅捷报……。正是这一切,最终酿成了空前悲剧,而你自己也不幸成了受害者之一。
我若是田家英
田家英显然是更不被注意的角色,但我要说,他的故事更具悲剧性。而且,对于他如何从自己的既定角色中拯救自己,也具有更大的想象空间。我所发挥的想象,或许更能激发人们的兴趣。
我若是田家英,绝不会选择自我了断!或许你会说:如果是他人了断你呢?那么就竭尽全力避免这种结局,而为此只要作某些有效而无害的改变就够了。最终目的,就是活得长久些,尽可能地长久,使之有较好的条件与充分的时间书写“当代春秋”,而做这件事,没有人比田家英更合适的了!
想必你认定自己已经明白了:这不是指望你做一回李志绥吗?“做李志绥”未必是坏事。但如果那样想,也不免太高估李志绥了。李不过是一个有经验且尽职的医生罢了,其才智、学识、志趣与眼光都非常一般,根本不是那种有资质书写“春秋”之人。问题是,田家英会是这样的人吗?我并不敢完全肯定;但如果他也不行,那么国中就难有这种人了。
更多的质疑会来自完全不同的角度,其中之一就是:干嘛要在田家英的主公身上用这么多心思,他不过是一个枭雄罢了,这种人在20世纪多不胜数,未必一定有长久关注的价值。况且,在传统文明转入现代文明的年代,一个过渡性人物,不过就是蒋介石一流的人物,已被人们研究得够多了。但田家英所熟悉的人恰恰不是这样,他在主观上与实际上都不是什么过渡性人物,而是中华帝国的最后一人,是他理想中的集大成者,是不折不扣的“千古一帝”!你的进一步质疑可能是:何必再堆砌高帽,不过是皇帝一个罢了,在20世纪这何足论哉!那么,就得告诉你,问题恰恰在这里:
他是完全传统意义上的皇帝,就依传统标准看也是最坏的皇帝!
这样的结论在初看起来不仅骇人听闻,似乎也不合逻辑:一个身处20世纪的人,有不可胜数的机会耳濡目染现代文明,怎么可能完全将自己锁在旧世界的牢笼中,举步投足都保持传统的帝王思维,甚至保留帝王语言与帝王做派,而且将此种种坚守一生——这该需要多强大的意志与毅力!岂不是近于神的气质?
如果确实是这样,那么,就真是中华文明的奇迹了!这样一个奇迹、创造这一奇迹的文明环境、使这一奇迹得以实现的历史条件——凡此种种,还不应成为当代政治学、文化学、人类学的头号研究课题吗?有这种超时代、超智慧的专题等待着的田家英,他怎么能够轻生而去呢?这无论如何不合造化的意旨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