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隆·马斯克声称货币将会变得无关紧要。他说得对吗？

在2025年11月19日举行的美沙投资论坛上，创业巨头埃隆·马斯克向与会者分享了他对未来的构想——这个世界将受到人工智能（AI）和机器人技术发展的影响。马斯克特别指出：“我认为，如果未来继续有AI和机器人技术的进步（这似乎是必然的），那么金钱的作用将会逐渐减弱，甚至最终变得无关紧要。”

一个金钱不再起任何作用的未来？这真的可能实现吗？至少，这种可能性大吗？为了回答这些问题，我们首先需要回顾一下：几千年来，人们为何一直需要货币。

标准的经济学教科书列举了人们持有货币的三个动机：货币作为交换媒介的功能、作为计价单位的功能，以及作为价值储存手段的功能。然而，还有一个更为根本的原因，这个原因先于所有这些动机，并最终决定了人们持有货币的动机——那就是人类行为的不确定性（即人类行为的不可预测性）。

如果一切都可以被完美地预测出来，那么人们确实就不需要货币了。每个人今天就能清楚地知道自己未来的目标、需求、可利用的资源以及各种商品的价格等。在这样的世界里，我们完全可以提前做好一切安排，以确保未来我们拥有的商品供应能够完全满足我们对商品的需求。

但由于未来充满不确定性，人类无从预知自己明天会需要什么或想要什么。因此，他们必须从现在开始为那些尚未发生、也无法完全预测的未来变化做好准备。而这种对未来的不确定性，恰恰正是人们需要货币的原因。路德维希·冯·米塞斯（Ludwig von Mises，1881–1973）是这样阐述的（第377页）：“只有因为存在变化，且这种变化的本质和范围具有不确定性，个人才必须持有现金。”

持有货币使人们具备了应对未来不确定性的能力。它让人们更便于进行商品或服务的交易，并能够以最适合自己的方式应对不断变化的环境。当然，人们也可以通过储备“生活必需品”（如食物、衣物等）来为未来的不确定性做好准备。不过，持有货币的方法更为简单且高效——因为货币是已被广泛认可的交换媒介，也是最具市场流通性的商品。

马斯克认为金钱可能会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从而失去其购买力），这一观点的前提是：人类行为中的不确定性将会消失。乍一看，人们可能会认为这是人工智能（AI）、机器人技术或其他技术进步所带来的结果。

然而，经过仔细分析后，这一结论并不能成立。主要有两个原因：首先，人类所生活的自然环境根本无法被完全预测（根据所有已有的经验来看）。各种情况会不断发生变化，且这些变化往往完全出乎人们的预料；自然灾害（如火山爆发、洪水等）会突然发生；某些原本不宜居住的地区也会因为天气条件的变化而变得适宜居住。自然环境始终存在着不确定性，而人类必须学会应对这些不确定性。

第二个、也是对这个问题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原因在于：人类的行为本身无法通过科学方法来预测。早在19世纪80年代，路德维希·冯·米塞斯（Ludwig von Mises，1881–1973）就已经指出：人类的行为无法通过外部或内部的生物学、化学因素等来解释或预测。

人类行为的研究始于这样一个基本事实：人类总是有目的地追求自己所选择的目标。恰恰这一事实，被所有形式的实证主义、行为主义以及泛物理主义所试图彻底否认或避而不谈。试图否认“人类行为背后确实存在明确的目的性”，实在是一种荒谬的做法。因此，只有当人们认为人类在选择目标与手段的过程中仅仅是“表面上看似有目的性而已”，并且认为人类的行为最终是由生理过程决定的（而这些生理过程完全可以用量子物理学和化学的术语来解释）时，他们才能坚持这种观点。即便是那些最狂热地推崇“统一科学”理论的人，也都不敢公然认同这种直白的表述方式。他们之所以如此谨慎，是有充分理由的：只要人类思维与那些可能作为其“必然结果”而发生的物理或化学现象之间尚未被建立起明确的关联，那么实证主义的论点就仍然只是一种认识论上的假设——这种假设并非源自经过科学验证的经验，而是源于某种形而上学的世界观。实证主义者声称：总有一天会出现一门新的科学学科，它能够实现他们的承诺，详细揭示那些在人体内部产生特定思维过程的物理与化学机制。今天我们不必去争论这些未来的问题；但显然，这样的形而上学命题根本无法否定人类行为研究（即那些“关于人类行为方式的科学”）所取得的结论。

汉斯-赫尔曼·霍普（Hans-Hermann Hoppe）后来为米塞斯（Mises）的论点提供了严格的行动逻辑基础：人类的本质特征在于其学习能力。这种学习能力意味着，行动者（即那些做出决策的人）在今天根本无法预知自己或他人在未来会掌握哪些知识；而这些知识将最终决定他们的未来行为。

原因在于：人们无法同时否定人类的学习能力；否定“人类能够学习”这一说法在逻辑上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因为这个说法本身就是前提上就被认定为“正确的”（即其真实性是显而易见的）。如果你声称“人类无法学习”，那你其实陷入了所谓的“表现性矛盾”（performative contradiction）：当你说出这句话时，你暗含着这样一个前提：你的对话者目前还不知道这个事实，但其实是能够学会的；否则你根本不会费心去说这句话。

顺便说一下：教师、教授以及科学家们始终认为人类具有学习的能力；否则他们就不会去探索和传播新知识（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他人）。任何否认人类学习能力的教授，都必定是个愤世嫉俗的人，甚至可能是个骗子的身份。

如果你说“人类可以学会‘不再学习’”，那么你实际上是在假定人类具备学习的能力（即：人类能够学会自己其实并不具备某种学习能力）——而这显然是错误的，属于自相矛盾的言论。由于人类具备学习的能力这一事实是无法被否认的（否则就会导致逻辑上的矛盾），因此从逻辑上看，这一结论在先验层面上就是正确的。同时，我们也无法预知人类未来的行为方式：行为人既无法知道自己将来会获得哪些知识从而影响自己的行为，也无法预知他人将来会获得哪些知识从而影响他们的行为。

有人可能认为人类终有一天能够完全预测未来的自然现象；然而，这一观点仍存在争议。但可以肯定的是：未来的行为模式是无法被预测的，也无法像“输入-输出”关系（即“如果 A 发生，那么 B 也会随之发生”）那样被准确地描述或预测出来的。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人类的一切行为都是不确定的或不可预测的；也不意味着一切都是确定无疑的。从 purely logical（纯粹逻辑上的）角度来看，在存在确定性的地方，必定也存在不确定性；而在存在不确定性的地方，也必定存在确定性。人类行为的逻辑告诉我们：有些事情我们是能够完全确定地了解的——比如人类确实会采取行动；行动者总是会使用有限的资源来追求自己想要实现的目标；行动本身必然需要时间，因此时间对行动者来说是一种不可或缺的资源。然而，人类行为的逻辑也告诉我们：从科学的角度来看，我们无法确定人类未来会如何行动、以及会在何时采取行动。其原因在于人类具有学习的能力；这一事实是不可否认的（否则就会产生自相矛盾的结论），因此它是具有先验真实性的（即无需通过具体的观察或实验就可以被确认为正确的）。

只要未来人类的行为仍然充满不确定性（即某些人类行为的决策过程仍受到不可预测因素的影响），人们就仍然会需要货币（无论科学技术发展得多么先进）。正因为如此，货币才会对人们持续具有价值，而不会变得失去意义（即不会失去其作为交换媒介或存储价值的功用）。

还是说，埃隆·马斯克认为未来的人类会遵循与我们今天截然不同的思维逻辑呢？这种想法实在难以想象，甚至可以说是不可能存在的。因为“我们的逻辑”是任何连贯思维的前提条件；一个人根本无法在不依赖于当前逻辑的情况下（尤其是不依赖于“矛盾律”（即同一个陈述在同一意义上不可能同时既正确又错误）的前提下，来构造“逻辑可能会改变”这样的句子。

任何我们视为具备连贯思维能力、沟通能力或科学研究能力的未来存在体（无论是人类、后人类形态、人工智能实体、外星生物等），都必须遵循与我们相同的逻辑原则；因为正是这些逻辑原则才使得我们自身的“连贯思维”成为可能。有人可能会推测：也许超级智能的人工智能或被“上传”到计算机中的意识体未来会以我们根本无法想象的方式思考，从而使用某种“全新的逻辑体系”。然而，即便是这样的思维方式，仍然建立在我们所熟知的逻辑基础之上。任何声称“我们的逻辑与你不同”的存在体，其实都是在预设了我们关于“同一性”、“不矛盾性”以及“差异性”等基本逻辑概念。

如果某个“对手”真的采用了完全不同的思维逻辑，我们很可能根本无法理解它的行为，更无从与之进行交流。实际上，这样的“对手”是否还能被我们视为“人类”本身，也是一个值得怀疑的问题。因此，如果埃隆·马斯克真的认为金钱有一天会变得对人类来说毫无意义，那么这种情况只能发生在我们完全无法理解的世界里——一个至少不再遵循逻辑规律、也无法用人类行为来解释一切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