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肖老枪和老鸭
“我这人，就是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看鸭子、拍鸭子......”护林员老肖一边努力撑着竹排，一边大声地对我说。
哇塞，这个年到半百的老肖肠子也太直了吧，当面跟我说这话啥意思，看我不顺眼啊？我这一路对他可尊重了，更没做什么对不起鸭子的事啊。
“但是认识你以后，我就喜欢和你一起拍鸭子了。”说话大喘气，话说得还非常诚恳，老肖一定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在过山车。
一脸正气的老肖是江西鹰潭的一位护林员，矮墩墩的壮实身材，永远是一身迷彩服。看过电影《阿甘正传》吗？记得里面那个叨叨叨不停说话的鲍勃？我和老肖在一起的时候，总想起鲍勃。
老肖喜欢和我聊天，聊他守护的这座山谷，旁边的这条铁路，还有上游的水库什么时候放水，溪边的芦苇什么时候有人采摘......当然，聊得最多的还是每年迁徙到这里过冬的“鸭子”。每个话题快结束的时候，他总习惯地加上一句：“当然，我是个井底之蛙......”
2004年开始当护林员，2007年老肖被当地政府指定负责这一片县级自然保护区，一干就是十一年。
老肖口中说的“鸭子”，全名叫中华秋沙鸭，很有来头。中华秋沙鸭是第三纪冰川期后残存下来的物种，距今已有1000多万年，是中国特产稀有鸟类，国家一级重点保护动物，被列入国际自然资源保护同盟濒危鸟类红皮书和国际鸟类保护委员会濒危鸟类名录。总之极其珍贵，非常少有，是那种会飞的大熊猫。
珍不珍贵，那是鸭子的事，在老肖看来，守护这一片山林河谷，阻挡人为的干扰和破坏，认真记录下鸭子的生活习性，这是组织上交代的命令。只要有候鸟飞来的日子，他都会在这里巡逻看护，兢兢业业。
“铁路工人都笑话我，说这个铁路是专门为我铺设的。”身材短小的老肖，走起铁轨来非常顺畅，两根枕木的距离，正好对应他一大步的落脚。“主要还是我走得太多太多了，闭上眼睛走再远，都不会下错脚。” 这话让我想起很多钢琴师闭着眼睛弹钢琴的样子。
老肖守护的这片林子，距离他们家有近半小时的车程，从电瓶车能够抵达的最后一户人家开始，他还要走上半个小时的铁路。写到“近半小时”这样的词的时候，我忽然都有点犹豫了，因为老肖的表达会更精准，比如“二十五分钟”。这哥们你别看它是个农民，可是长得一颗理科生脑袋，相当严谨。
那天我和老肖埋伏在对岸等野鸭的时候，铁路上正奔跑着一辆火车。汽笛声响起，我惊呼“这火车真够长的，车尾还在过山洞，车头已经在大老远呼呼叫了！”
老肖不假思索地说：“这火车有四百米长......”看我面露质疑，老肖嘿嘿一笑，“货车车厢每节13米。守在这没鸭子的时候，我就会数火车。最长的火车我数过44节......”
在铁路隧道前，有一条小路下到河边，穿过芦苇丛，水边会有一张竹排，老肖每天都要撑竹排过河。这竹排是一家旅游公司废弃不用的，已经破损严重。老肖在上面铺了几块木板站脚，简单应付了。
有一天，上竹排的时候，我过于兴奋，直接跳上去了，把老肖吓得大惊失色，说这老竹排可经不起啊，这么一跳不小心就会散了......
那怎么不换新的？多危险。
“还是旧的破的好，便宜，也够用，最主要是不显眼没人偷，少烦恼。” 淳朴厚道的老肖，居然道破老子思想。
长期观察记录野鸭的生活习性，老肖在铁路对岸河边树林间，生生踏出了一条小路，他自称这是“战备公路”。在一些河流舒缓开阔地带，是野鸭捕食、休息、嬉戏的好去处。为了便于拍摄，老肖还在水边铺设了不少伪装网。
他在每个伪装网后面，还细心准备了几件竹排公司淘汰的救生衣，当作座垫。这对冬天拍候鸟来说，太有必要了。拍摄野生动物这么多年，我真没见过这种完全自然状态下的，又这么舒适的拍摄点。
被指派来看野鸭的老肖，除了护林巡山，任务很简单，就是记录野鸭的数目、活动习性、活动范围，迁徙时间。陪了几次野生资源调查的人和若干摄影师后，老肖忍不住掏出两千多元买了一台富士长焦便携相机，尝试学习摄影记录。
历经各种野外磕磕碰碰、风雨日晒，甚至意外落水......这台早就停产的老爷机，在老肖粗糙的大手里，还是掌上明珠。
“我现在最大的梦想，就是能拍到清晰的飞版野鸭。还有它们拉屎的动作我也一直没拍到......”厉害了，一个粗糙的护林员，居然知道“飞版”这样的摄影“黑话”，而且对野鸭动态的抓捕会有这么高的要求。
这些年来，老肖遇到不少来拍中华秋沙鸭的好手，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学习，居然也知道加减曝光、调节色温、使用运动模式拍鸟儿的飞行......
在我的指导下调整了相机设置，老肖很快就用他的老枪拍到了飞翔的秋沙鸭，激动的不行。看老肖欢喜得满脸是牙，我都羡慕起他来了。把旁人看来艰苦寂寞单调无趣的工作转变成兴趣爱好，从此无需扬鞭自奋蹄，这样的人，有天大的福气。
“哎呀，你又笑话我了，我只是一个井底之蛙。”他总是不忘口头禅。我说你不知道自己其实是一个青蛙王子呢！这可是真心话，就摄影来说，再牛的摄影师，他们的作品也很难超越一个成天守护在野鸭旁边，对它们的行为了若指掌，最主要的还非常喜欢它们的人。
这些年来，老肖拍摄野鸭的素材已经有6000G，多可怕的数据！所有的数据他都舍不得删，全部存在移动硬盘。
和老肖在一起拍野鸭的日子， 我们总是起早贪黑披星戴月，每天清晨四五点跳上他的小电瓶车，在黑暗中沿着铁路前进，在黎明到来之前钻入森林，守候在野鸭出没的地方。我说他特别像游击队长，他还谦虚了一下，说自己更适合单兵作战，只是一个特种兵。
这样的日子，时间哗啦啦过得特别快，因为专注只做一件事，一件自己最喜欢的事，难得的是还和这么简单的一个人在一起。
老肖的生活很简单，护林巡逻拍鸭子。在他眼里，“坏人”就是眼前有野鸭，还大声说话的人，或者那些为了拍摄飞行版故意驱赶的野鸭的摄影师。对了，不守时间信用，约好几点几分在哪集合出发拍鸟结果迟到还抱怨的人，也很坏。
老肖说我是好人，他仔细数了很久，说他至今为止只认识六个这样的好人：热爱摄影，而且尊重鸭子。
说到尊重鸭子，这点我还需要跟老肖多学学。不管我们是在两百米外铁路行走，还是准备竹排过河，放眼只要能看见鸭子，老肖一定不轻举妄动，要么潜伏绕行，要么等待它们走远。因为竹排附近有野鸭在活动，傍晚不能过河回家，对老肖来说是常事。
“这个季节是野鸭的发情交配季节，千万不可以惊扰它们。”根据老肖的观察，野鸭交配时候非常谨慎，要远离鸭群，不仅僻静无鸭，甚至一只小 PT 游过，都会让它们放弃交配。这些年中华秋沙鸭数量有减少趋势，老肖不免担心。
遇见老肖和秋沙鸭，我都忍不住干起老本行，想把眼前这个关于人与自然的纪录片拍下来。这样的人，在这个年代，简直和中华秋沙鸭一样难得。目前我已经用手机、相机拍了一百多个G视频素材，我准备跟踪记录他们到这一波候鸟飞走的日子。
这些年，背上相机脚架，到野外拍摄动物，是我最享受的事情。远离工作、手机、电脑、会议，在丛林里穿梭跳跃，在各种伪装网灌木野草后潜伏潜行，对我来说就像是一个身心疗愈的修行生活，太滋补，没想到还能遇见老肖这样的活宝。
我决定以后所有的行走拍摄课程，再也不去那些高大上的旅游景点住奢侈酒店。那种坐而论道天地玄黄的课程，在我心里远不如在山谷里奔跑，在丛林里穿越，在暗夜中哆嗦守候星光，在晨光里追随野鸭的翅膀风行水上的自在来得有意义更美好......
正写到这呢，老肖从山里发来这张照片。
他说：“今天清晨有点冷，水面上有鸟，可惜拍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