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智递减律

“上智下愚”之说不免难听,但我相信大多数人终究深信不疑,至少在潜意识中莫不如此。否则习惯上说:“领导可不能如同老百姓一般见识”,就没来由了。“上智下愚”的逻辑推论必然是,“第一号人物”永远有最高的智慧。古称“圣心独裁”,那个圣心能不出自最高智慧吗?否则怎成金口玉言!于是,天下人就认了:“一号”的智慧——为方便起见下面简称为圣智——天然地具有顶级性。

然而,英明绝伦的“圣智”并没有带来持久的太平盛世。其理由似乎并不复杂,许多人都看到了:同为“一号”的人智慧上也是等差不一的,而且随着家族或王朝的延续而退化。如果不否认这是古今通则,那么就不能不承认:“圣智递减律”是人类社会的普遍规律。如果你不喜欢有点学究气的“圣智递减律”一词——我就不喜欢——那么,不妨就用颇为粗俗却实在的大白话:一代不如一代!

有趣的是,“圣智递减律”的真理性并不下于黄炎培所称的“历史周期律”。但伟人说过,新时代将斩断“历史周期律”,这就使人不免指望:新时代也将斩断“圣智递减律”。不幸的是,迄今的现代史并没有证实这一点。现代史所展示的恰恰是:历史仍然在不折不扣地演绎着“圣智递减律”!只是,这条规律仅仅适用于“不走邪路”的那一半世界。探讨这件事不能不谈及老祖宗,但绝不失对老祖宗的至上崇敬。在地下有知的老祖宗想必心中坦然:他们自己书写的历史就搁在那儿呢,世人哪能就不记得!

为了解释本文的结论,下面依据“递减”的顺序逐一展示圣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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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宗师

你当然知道,此处要说的大宗师,就是通常所说的大胡子老祖宗马克思,或许还应包括恩格斯。

大宗师具有最高圣智,这倒是确凿无疑的。

马克思是一位地道的犹太人,祖上世代担任犹太教拉比。马克思具有完整的学历,只是其出道的经历完全不同于东方人眼中的圣人:他根本不曾“寒窗苦读”,而是在波恩与柏林的大学中优哉游哉,只是将愈来愈厚的账单寄给老父;其开销之大,颇令同窗惊异。那时他广交年轻才俊,洒脱浪漫,击剑游乐,不是那种静待书斋之人。或许正是这种早年经历,让马克思成了“马克思”!

他不是一个仅仅博览群书的书虫,而是充分地吸收了当时已经弥漫于欧洲的自由思想气息,终日思考着种种奇思异想。伴随哲学博士学位而来的,不是“马克思主义者”的桂冠,而是那时标准的欧洲自由思想者。他那时的主要信仰,恐怕仅“叛逆”而已:叛逆世代相传的犹太教、叛逆主流的基督教、叛逆主流思想家、叛逆黑格尔……。在一系列叛逆的基础上,他终于向真正的马克思迈进。

让马克思成为“马克思”的,主要不是德国的国粹——哲学,而是经济学。26岁之后闯入经济学殿堂的马克思,经受了智力上的第一次重大挑战,很快在经济学这一陌生领域站稳脚跟,同时也扎进了陌生的英法两国的知识圈。3年之后,他已自信能挑战世界了:他应邀担任秘密组织“正义者同盟”的精神领袖,关键的任务是起草其纲领,这就是后来差点翻转世界的那个《宣言》。

《宣言》的合作者是马克思结识不久的恩格斯。小马克思两岁的恩格斯出生富商之家,没有正规的大学学历,却是真正才华横溢的年轻才俊,其光彩照人的多才多艺甚至胜过马克思,但资本家家庭给他预定的从商之路,杜绝了他更加倾心的学术之旅。这个如同马克思一样志在推翻资本家社会的叛逆者,不得不将其一生的大部分时间,耗费在做一个能赢利的资本家,据说是得为马克思的伟大事业给予金钱支持。两人似乎都确信:要推翻资本家社会没钱可不行!

马恩两人都不是什么 “打天下者”,而是传统西方文明塑造的那种思想者:遵循由启蒙思想家开创的理性原则,也继承着自亚里士多德时代以来的学术思维模式。在根本的方面,他们属于西方知识分子阵营,那些将马克思推选为“千年伟人”的人,尤其不可能反对这一点,无论这将会使多少现代中国人匪夷所思!

在个人生活方面,马恩两人当然远没有后来那些“坐天下”的门徒那样惬意。但他们一生广泛涉猎,信步闲游于政治、经济、科学、历史、文学、艺术等诸多领域;如此充分的文化享受,让他们获得远超坐天下者的生活情趣。但金日成们能理解并羡慕这些吗?

创世者

大宗师们开创了思想王国的新纪元;而开创全新的现实王国者,却另有其人,他就是至今仍然躺在水晶棺内的列宁,他真正开创了新世界,因而有资格被称为创世者。

列宁出生在俄罗斯喀山的一个知识家庭,毕业于大学法律系。他所学的法律当然无助于他用来建设新世界,他的终生事业目标,恰恰是摧毁让他获得学位的那些“资产阶级法律”!不过,大学对于列宁的意义,并非仅仅是背诵枯燥的法律,更重要的是将他塑造成某种欧化的知识分子。无论列宁本人承认与否,欧化知识分子的资质与形象,对于列宁事业的成功都是不可缺少的。

如果说马克思不是书斋学者,那么列宁几乎与书斋无缘!他在 1917年之前,一直过着流亡或者流放生活,没有漫游学海的条件与兴趣。以大宗师的标准来衡量列宁的学识,显然既不现实也不公平。但在流亡途中、在冰天雪地的流放地,列宁却学到了另一种知识——与对手搏击的知识;正是这种知识帮助了他的创世事业。

今天人们知道,列宁的创世最终没有成功,因为进入新世界的人,后来多半不幸福。就现实的理由而言,这件事当然不能完全归因于列宁的能力。但就时代与历史的逻辑而言,却不能不断言:最终的失败根源于列宁的理念——一种不可能提升人类文明的理念。而这又不能不归因于列宁在智慧、学识、认知上的根本缺陷。

简言之,列宁缺少真正洞察社会与历史的才智。

或许会说,将后来的失败归因于历史与时运的诡诈,岂不更理性、更公平?但一个关键事实不支持这一看法:列宁的导师、几乎同时代的俄国思想家普列汉诺夫,就清醒地观察到了列宁事业的根本缺陷,而且还准确地预言了苏联的最终失败!只是,死于1918年的普列汉诺夫,将自己的预言在巴黎银行的保险箱中封存了80年!

那么,列宁智慧与思想的主要缺陷是什么呢?

不同于马克思,列宁不是一个成熟的欧洲知识分子,也算不上一个真正有学养的理论家。但他却是一个强势而又高效的书写者;超过40卷的列宁全集,至少会让中国人拜倒在地。如此高效的写作,源于列宁的一个巨大优势:对于任何错综复杂的事物与令人眼花缭乱的时局,列宁永远可以在转瞬间作出结论,而且其结论斩钉截铁,不容分说。事后的理性分析表明,列宁的结论与逻辑都难以置信。

列宁居然相信:他提出的许多结论并不需要证明!在欧洲文化的气氛中,任何结论都需要证明,早就是一种常识;而未曾经历这样一种思维训练的列宁,却从未接受这种常识。考虑到同样出自俄罗斯文化的普列汉诺夫,能够通过自己的思考完成思维上的提升,那么就不能不说,在智慧上列宁到底略欠一筹啊。

一位大帝

列宁死得很早,只活了54岁,就将衣钵传给了斯大林。在俄罗斯的红色圣殿中,斯大林的地位略低。公平地说,斯大林对于列宁的首位还是服的,尽管在对国家的管控能力、毫不留情的铁血手段、花样百出的非常策略等等方面,斯大林都远超列宁。当然,斯大林的超强统治,得到了俄罗斯社会的充分报偿。一个曾经的格鲁吉亚小人物,在俄罗斯人的大海中如鱼得水,这已经是奇迹了;他的声威,实际上已经超过了他的偶像伊万雷帝。事实上,斯大林成了一位真正的大帝——其对手丘吉尔慷慨地赠予他“斯大林大帝”这一尊号。

但无论超过哪个帝王都说明不了什么——就是超过成吉思汗又如何?成吉思汗的智慧肯定得不到太高的评价;至于其非同一般的武功,则不能用智慧来解释。恰恰在智慧上,斯大林的评分应远低于列宁。倒不是因为斯大林学历较低,也不是因为其著作太少——这些固然是斯大林的短板,但稍多一点天才表现,就足以盖住这类缺陷。

斯大林所缺少的正是天才表现!他在屠杀老战友时的特别残忍、在战争临近之际几乎消灭苏军总参谋部的自毁行为、在战争爆发之前对种种准确情报的拒斥、于生命最后一年在其最亲密圈子内挑起剧烈的事端乃至众叛亲离、在脑溢血的危险关头没有一个亲信愿意挺身相救……,所有这些都绝不可能是智慧的证明,而恰恰是愚蠢的证明。实际上,最后他就是死于联合起来抛弃他的亲密同僚之手;种种迹象都指向这一下场,要有多愚顽才会忽视其中任何一个迹象!

攀顶者

在肯定自己的“圣人”地位方面,马克思之后的两个继承人都不谦虚。但他们毕竟不敢越出一条底线:取第一号圣人而代之。这与其说是他们的谦卑,不如说是他们部分进入了欧洲文化圈,多少知道一个新的“教宗”需要多大分量。而一个完全没有这种认知的人,就没有这种顾忌了。于是,就有了“攀登顶峰”之人。

“顶峰”一说可不是不怀好意的对手强加的,恰恰是领袖本人执意宣告世界的深思之举。我至今都清楚地记得,在文革前的最后一个春天,陶铸手下的《羊城晚报》连续三论“毛思想是马克思主义的顶峰”!丝毫没有疑义,毛明明白白地看到了这些,而且正是在看到之后,立即提升陶铸为第四号人物,并让其成为宣传系统的掌门人。成功登顶——亦即成为超越大宗师的红色世界的“一号”——当然好极了,任何接近这一角色的人都会奋力去摘此桂冠,并不算什么离经叛道之举。但登顶之路规划得如此简单粗暴,即使门内之人都看出其浅陋粗疏。至少,朱德、罗瑞卿、李达等人在目睹之后,都表达了自己的担忧,都直称“顶峰之说”不妥;他们肯定不是对领袖不忠之人,更不是癖好吹毛求疵的人。

当时及其后的事实,都绝无疑义地证明了:领袖在生前身后都没有取代大宗师的任何机会。在智慧上他离大宗师有多远,这既不是一个权力问题,也不是其“功劳簿”的厚薄问题。这种事情并不专属哪个党派,甚至不专属红色世界;全世界众目睽睽地盯着的智慧人士成千上万,他们不太可能认可一小批浅薄之徒的自吹自擂。

或许会说,即使不登顶,超越那位“大帝”总没问题吧?同样不可能!具体的比较十分无聊,实在懒得去说。

因此,无论这位攀顶者如何壮志凌云,他的壮志还是被阻遏在一条铁律之前:他终究无法克服“圣智递减律”的束缚,无可奈何地屈居斯大林之后。斯大林绝不是什么天才人物,但在攀顶者面前还是艺高一着,奈何?

筑梦者

许多人都曾经认为,在红色圣殿中,攀顶者将是最后一位大人物。时届21世纪,稍有眼光的人都认定,过去时代的那种圣人,已经不可能也不需要了。打破这种限制所需要的,不是智慧而是非同寻常的胆量。这种限制真的很快被打破了,破局者是一位伟大的筑梦者,他以惊人的胆略与想象力推出了“中国梦”。以“梦”作为自己的伟业目标,这已经突破了任何历史记录。

然而,在他面前仍然横着那个顽固的“圣智递减律”,他有突破的意愿与可能吗?要突破它,就必须超越攀顶者,事情就那么简单!

首先,筑梦者未必有这种意愿。以任何标准来衡量,他都是囿于华夏文化藩篱的人,这个文化没有传给他任何足以破局的思想资料,他不可能破除传承了数千年的那种严格的尊卑次序观念;不可能有“越等”的想象力。他尤其不可能有超越攀顶者的想法,那将是不折不扣的叛逆。攀顶者是他的父亲——精神父亲;他的恋父情结之深,是众所周知的。

其次,即使筑梦者有这种意愿,也没有任何现实可能性——这在今日之宇内大概不会有异议。自从他发明“正能量”一词以来,受过规范教育的人就不抱什么希望了,因为从学校获得常识的人,不知道“正能量”是什么东西。当然,一个处于如此优越地位的人,有不可胜数的机会来弥补那个小漏洞,但他成功的事例实在太少。

反复唠叨圣殿中的座次,在许多人看来想必是十分无聊的荒唐之举。在当今之世,真正重要的根本不是什么圣殿中的座次;就是圣殿本身也越来越无人问津。在一个日新月异的文明时代,人们的首要关切是跟上人类智慧的进步潮流,尽可能不在公众面前示丑。这个标准很低吗?全世界那样多大人物也未必能掉以轻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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