奠基之难

天下当国者多矣;但开国之“君”并不多,因为“开国”并非天下常事。与“伟业崇拜者”的简单想象相反,“开国”并非就是用枪杆子“打天下”而已;真正成功的“开国”,主要应当是一种有效制度的奠定。在人类历史上,世所公认的优越制度的奠定,肯定是千年一遇的稀罕之事,哪能人人都可以当华盛顿!不妨说:

开国之难,其本来意义无非是国家制度的奠基之难。

image.png

奠基之败

正因为奠基之难,举出失败的奠基毫无困难。不过,我还是宁愿仔细推敲,严格选择那种门面上大成功、实际上大失败的例子,唯此才于世人有所启迪。下面的三个奠基者都曾被世人推上神坛

秦始皇——兼并六国一统天下这种成功,当然不致被轻易否定,即使千秋万世之后也不会成为问题。那么制度奠基呢?

你想必早已成竹在胸:这有什么问题呢?秦始皇岂不就是伟大的制度奠基者吗?历史的定论难道不就是“百代都行秦政制”吗?沿用两千年的制度的奠基,岂不是绝大的成功!

我肯定不会和张艺谋这类人去争论。但我还是要肯定地说:秦始皇的奠基恰恰是失败的,其理由有三:

其一,本来意义上的“秦政”二世而亡了,哪里谈得上“百代相传”!谈得上“百代相传”的,仅仅“郡县制”而已;而这种制度发端于先秦时代,并非秦始皇首创。自汉代起的国家制度,与秦制比较差别之大,没有任何理由说还属秦制。特别,那种源于商鞅的严格“计功行赏”制度,秦之后根本没有沿袭下来。至于出自韩非等人的“法术”就更不必说了。

其二,就算秦制流传百代,也是不折不扣的“贻害百代”!秦奠定的皇权专制、暴虐刑罚、文化统制、君师合一等等,一开始就是非常负面的东西,它所带来的危害至今都难以消除。

其三,就是仅仅着眼于“保江山”,秦始皇的奠基也是失败的。一个“二世而亡”的王朝,还有什么好说的!

朱元璋——他打出的天下维持了276年。就此而言,他比秦始皇更成功。但一旦论及制度建设,那么他同样是失败者,而且是比秦始皇更不堪的失败者。

问题是,朱元璋创建了新制吗?不是有一个已经存在千年的现成制度供其袭用吗?朱元璋恰恰不是这种满足于继承旧制度的人,他很有一点“雄韬伟略”的自信,坚持要开创自己的新制度。不幸的是,正是这种盲目的自信令其开创了一种最坏的制度;对中华民族来说更不幸的是,他恰恰身逢一个开启世界史新纪元的时代!

明制之败不在其短寿——与继承了明制的清朝一起维持了550年——而在于其极度无效,既无助于建成一个强大国家,也不能为华夏的未来发展奠定坚实基础。

从任何意义上说,朱元璋都不是一个能够开创有效制度的人。他近于文盲,完全不可能继承中华传统中的那些积极价值;他极度的刚愎自用、残暴专横、狭隘闭塞,根本不可能集思广益;他的“圣心独断”只能种下祸害无穷的恶果,其中之一就是废除丞相,使明清两代的皇权专制达于巅峰。朱元璋的流氓本性驱使他在耍弄权力时肆无忌惮,创建特务政治就是典型一例,这一创设尤其危害深远。

列宁——他曾被认为是最成功的奠基者,但在1991年之后,就不再有人坚持这样看了。即使苏联帝国的崩溃再延后50年,也不能认为列宁是一个成功的奠基者。最主要的理由是:当初庄严昭告世界的那些原则,在他所奠基的国家中一条也没有实现!

在苏联帝国中没有平等,有的只是更加森严的等级制度,更加无耻的官僚特权;也没有工人的解放,工人依然无权无产,而且远比欧洲的工人兄弟更穷困;没有什么国际主义,苏联帝国仍然霸占所有从中国掠夺的土地……。或许更重要的是,列宁所奠基的制度根本不能带来经济效率,70年之后的苏联,仍然远远落在欧美的后面,正是这一点迎来了1991年!

宁缺毋滥

对失败的奠基的最常见的辩护是:毕竟建了国啊!更合理的逻辑应当是:如果你奠定了一个很坏的制度,那么建国本身也就成了一件糟糕的事!这意味着:

一种糟糕的奠基比没有奠基更坏!

这实在是一个平凡至极的真理。就比如:如果你建了一栋很糟糕的房子,歪歪扭扭,既不能住,又不便拆,岂不害人不浅!你不会感慨:倒不如当初根本没建!如果那样,从新建设也好啊。这就是为什么,在“失败的奠基”与“没有奠基”之间不得不作选择时,我坚决主张宁缺毋滥!“缺”固然令人遗憾,而“滥”则肯定是大灾难!

中俄两国都提供了富有启示的经验,它们恰恰适于用来说明上面的分析。

由列宁奠基的俄罗斯,在1991年面临重建的问题。在此艰难过渡之际,俄罗斯先后遇到了两个非同一般的强人:叶利钦与普京。就气度、意志与掌控力而言,很难对他们作出负面评价,他们似乎恰恰是上天打发来拯救俄罗斯的人。他们拯救了俄罗斯吗?不要说什么:等待历史去评判吧!现在就可以作结论:两人都没能救俄罗斯!

今天的俄罗斯,就是一个失败的国家,无论它的块头还有多大。

这应归因于此两人(主要是普京)的能力缺陷吗?未必全无道理。但我宁可认为,本事再大也无力回天!列宁奠基的那个庞大建筑一旦崩塌,就是“清理废墟”都谈何容易!况且,无论普京有多强势,他敢真正拆除旧的制度架构吗?那将面对多少权势者的抵制、多强大的官僚机构的怠工!况且,普京本人就需要利用旧的官僚机构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如果普京这样的强人都不足以实现国家制度的更新,其他人就更不必说了。普京本人就是旧制度的宠儿,他能将旧制度连根拔除吗?

寿长点的人将有机会看到,即使数十年之后,俄罗斯仍将是一个三流国家,除非它因分崩离析而从地球上消失。

与俄罗斯不同,中国没有一个1991,似乎不存在“推倒重建”的问题。但中国有自己的1976,至少部分地需要某种重建,因而亦遇到类似于俄罗斯的难题。这个难题有多难,几代人都体会到了。

在权力结构与政治体制上,今天的状况与毛时代并无二致,它就是奠基者的杰作!今天或在多少年后,都未必有人试图去触动它,因此谈不上什么重建。

至于经济体制与产业模式,客观地说,已经今非昔比了,在各方面都被深度更新;至于许多人觉得依然陈旧不堪,那是另一个问题。不过,恰恰是经济改革的不能令人满意,说明了重建之难。毛在1950年代说过一句著名的话:在一张白纸上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这要算他一生中最难得的金句了!即使邓小平、朱镕基这样的改革强人,也不能在中国大地上画出“最新最美的图画”,主要原因就是,这已经不是一张白纸,它早已被奠基者的奇思异想的作品占据了,还有多少亿人仰仗这些为生,你能一股脑儿全抹掉吗?即使强如朱镕基,其国企改革至今都赢得骂声一片,后继者还敢有所作为吗?

如果当初奠基者什么也没有做,或许情况反而会好得多。但国家毕竟不是实验室,对社会问题无法作这种假设。今天就只能承受当下的进退两难了。

另类奠基

对失败的奠基已经说得不少了。当然,世界上还有成功的奠基;否则,人类文明也达不到目前这种程度。下面的例子有点特别,它们是借他人之力而获奠基的,它们就是战后的德日两国。

作为二战的祸首,德日两国遭到了罪有应得的惩罚。战争结束之际,两国都仅仅留下一片废墟,除了满目疮痍之外,就是饥肠辘辘的人民。当时无人知道他们是否还有未来,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奠基!

幸而,这已经是一个文明的世界,蒙古人蹂躏过的民族的那种厄运,不致重现了——被蒙古人摧毁的西夏国,就从中华大地上彻底消失了!20世纪的文明人类,不仅让德日两个民族活下去,而且还给了他们复兴的机会。为其复兴奠基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在大战中的头号敌人美国!对于这一以德报怨的空前壮举,我们自幼听到的“教科书解释”是:美帝想扶植两个强盗来称霸世界!那时岂能不信?不过,没几年之后,被扶植者就在经济上占世界第二、三位,成了美国的强劲对手,先前的那些教科书解释,也就不提自废了。

前面已经说到奠基之难主要是制度建设。对于德日两国而言,却不存在这一问题:胜利者为它们准备了一套现成的制度,即在西方盛行的文明制度,无论在政治还是经济上都自成体系。两个战败国能接受吗——对不起,这一次他们不再有发言权,至少没有多大发言权了,他们根本就没有拒绝接受的机会。不过,公平地说,面对胜利的美苏两强,他们倒心甘情愿地选择了西方的制度。

那些祸害世界的战争发动者,如希特勒、东条英机等,当然不是什么文明楷模。但不能说德日民族都是野蛮人;也不能说,德日两国人都没有分辨文明与野蛮的能力。就在1945年那个命运攸关的夏天,易北河一带的德国人——包括军人与平民——都疯狂地涌向美国人,唯恐失去成为美方俘虏的机会,唯恐成为苏联的俘虏!无论这些人曾经多么支持希特勒,毕竟还没有失去对文明的判断力。他们清楚地知道,落在苏联人手里将会有什么命运。中国东北地区的日本人,在最后一刻疯狂地抢夺一个轮船舱位,匆匆赶回国去当美国人的俘虏,竭尽全力避免成为苏联战俘,岂不与德国人有同样的判断?

知道这一点,就不再有“是否愿意接受美国制度”的问题。当然还有不到1/3的德国人,没有选择美国制度的机会,他们将在苏占区里享受社会主义的优越性,直至1990年东西德统一时为止。

战后德日两国重建国家的故事,颇为另类。他们的奠基不无艰辛,但奠基时却无选择的困难——这一选择被他人代替了。对于仍然不忘帝国旧梦的那部分人来说,奠基的故事有点悲怆;对于其他人来说,这无非是一个拾人之惠的故事,一个绝处逢生的故事。在这个意义上,他们体验不到“奠基之难”。

但我仍然不能不将它归入“奠基之难”的故事;因为恰恰是这个故事最有力地说明了:其他国家的制度选择有多困难!例如中国、朝鲜、越南、印尼、菲律宾等国的战后重建,其奠基有多困难!在德日两国的反衬之下,这种困难所带来的痛苦岂不更强烈十倍!

国父情结

奠基问题自然联系着建国者。对于建国者的崇仰,似乎乃东西方所同,但在表达上则西方人更有想象力,他们推出了国父一词,近年来我们这里的一些人如获至宝。其实,将君权与父权融为一体的中国文化,最有资格使用国父一词。我们那么多勤于颂圣的文人,竟然没有率先使用“国父”这个词,实在有点出人意外。

国父当然不等于建国者。同样是建国者,其成功的程度也是高下有别的。依据成功的高下次序,可以列出如下四个等级:
上等:建成国家,而且奠定了一个有效的制度。
中上:建成国家而且制定了一种有效制度的方案,却来不及实际奠定该制度。
中下:建成国家,袭用了平常的制度,且不失小康之局。
下等:建成国家,但奠定了一种糟糕的制度,乃至陷其人民于深重灾难。

值得被拥戴为国父者,总该至少达到中上等吧。如果随便什么鸟人,只要打了天下,就既享“坐天下”之荣华,又得国父之美名,那么,天下的国父也未免太廉价了。倘如此,就是黑非洲,也会一下子涌出几十个响当当的国父来,其中就会有穆加贝这种宝贝!

我们拥有自己的国父吗?会有人立即举出孙中山。毋庸讳言,孙中山“打天下”的功夫似乎稍欠。但孙是共和制度的当之无愧的设计者,不熟悉的人不妨去读读《建国方略》。孙中山对于现代文明的领悟、对于世界潮流的清醒认知,都远超同时代的其他政界人物。

鉴此,尊孙中山为国父,应当是且已经是当今世界华夏族人的最大共识。

如前所说,我们历史上意外地错过了国父一词。但我还是要说,我们恰恰是“国父情结”最深的民族。在不少国人心中,实际上“国父”与建国者是打等号的。无论在草民还是读书人中,经常听到的一种说法是:某某无论做了什么,他毕竟建了国啊。只是没明说尊某某为国父了。如果其建国成绩只够下等,那就如同前面已分析过的,那种奠基比一张白纸更坏!这样的国父,不要也罢!

Coin Marketplace

STEEM 0.28
TRX 0.13
JST 0.032
BTC 61367.99
ETH 2929.04
USDT 1.00
SBD 3.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