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消费
谈什么“精神产品”,似乎不是一个好话题。在颂圣年代谈这种话题,显然十分危险,那会有“篡夺生产权”之嫌,因为唯有圣上,才拥有生产或者掌控精神产品的权力,他人岂敢染指!在一个物欲横流的年代谈精神产品,更会被人讥为不识时务,那是老学究的偏好。但今天毕竟是一个被无数人讴歌的文明时代,不可能没有人关注精神产品与精神消费,不妨听听天真人士的唠叨。
食不果脑
今天,老祖宗所预言的那个“物质产品极大丰富”的时代,似乎提前到达,而且恐怕大大超过了原来的想象。当下,实际上我们已经被汹涌而来的物质产品紧紧地包围着、不舍地追逐着。然而,人们并非心满意足,而是抱怨的人更多了。人们不满意什么呢?什么购房难、子女升学难、病人就医难,归根结底不就是钱大哥仍然不够吗?
然而,我独另有所忧:追求思想境界的人士无可读之书,追求文学享受的人士无值得一读的文艺著作,看重高端艺术的人士无可看的影视作品,品味高雅的人士无可欣赏的艺术珍品……。
上述人士可能并不富裕,但也未必贫困,只是缺少一样东西:精神产品——富于联想的人称之为精神食粮——可能是书,亦可能是戏剧、音乐、影视、绘画……;这些东西并不能满足口腹之欲,却至少被一部分人穷追不舍!无书可读、无作品可赏……,无非是精神产品匮乏。这样一来,人们眼前就呈现出一种世间奇景:
这是一个高度富饶的时代;这是一个极端贫困的时代!
精神产品匮乏的后果很严重吗?非常严重!它将导致精神领域的“大饥荒”!渴望精神食粮的人们将“食不果脑”,普遍的精神饥饿将在社会中漫延,长期处于精神饥饿中的人,其灵魂将慢慢枯萎,直至被摧残为无脑之人!社会中充满了行尸走肉,几乎所有人都虽生犹死;一个失去灵魂的国度,在文明世界中将无足轻重,将越来越被文明人类所鄙弃!我们的下一代,将降生在陷入精神大饥荒的土地上,他们将一出生就陷入“食不果脑”之境,将成为精神上的残疾儿!
“食不果脑”的精神饥饿时代,将是人类文明的末日!
面对此情此景,你还会热情满怀、引吭高歌幸福的新时代吗?
消费市场
然而,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物质领域与精神领域毕竟不同啊,物质领域所发生的一切,都可能出现在精神领域吗?在谈精神产品的时候,能谈及市场、消费、需求等等吗?
不仅可以谈及这一切,而且这恰恰是当下必须认真考虑的。
消费——我们每天都在消费食品,并赖以生存。怎么就不能消费书籍、消费影视、消费艺术呢?从这种消费中,人们得到感官与心灵的享受,获得精神所需的营养,得以维持精神生命,不致成为行尸走肉。你能说,这种消费可有可无吗?通常也须为精神消费付费,这也是一种等价交换,服从于市场法则。
需求——鼓吹政府投资电影市场是一种蠢举:市场力量会自动地驱动市场主体投资;倘缺少或者根本没有需求,政府投资岂不是白白浪费公帑!官员们就是敢大把大把砸钱于影视,根本不在乎影院无人问津,因为他们自己无需花费一个子儿!
供给——就生产与消费的关系而言,精神领域与物质领域少有区别。供给与需求永远是相伴而行的一对。需求随供给而生,供给应需求而来,两者应达成某种平衡,这种平衡的破坏将造成精神领域的危机。如同物质领域一样,需求与供给的平衡决定了精神产品的价格,价格的波动则是影响精神产品生产的主要杠杆。
市场——今天,在大众心目中,精神产品的市场已被熟悉到了这样的程度,没有人刻意去区别它与物质产品市场了。人们在谈论图书市场、电影市场、演唱市场等等时,根本不会注意到,它们与食品市场、服装市场、玩具市场等等有什么实质区别。
改革开放当然成就多多,但此处只强调其中的一项成就:它让大众熟悉了一整套的市场语言,而无需经历任何专门的经济学训练。切不可低估这一成就:它整个地改变了人们的思维习惯,大众不再局限于官方训练的政治化思维,而是更多地从市场角度考虑问题,决定自己的生活选择。这就是文明进步的开始!
仅仅这一点,就不能不欢呼“改革开放万岁”!
精神王国
如果你沉醉于精神消费市场的生意经中,那么我就得提醒你了:精神消费毕竟不同于物质消费,它服从一些特有的规律,也面临某些特有的后果,而这正是此处要强调的。
如你容易注意到的,与物质消费相比,精神消费的突出特点就是其超越性:它超越感官的直接感受。精神消费当然亦有快感,但这种快感不是感官对于消费品的直接反应,而是与消费品所引发的心灵活动交互作用的结果。这种超越性对于人类生活、最终对于人类文明,有许多影响深远的后果,其主要者如下:
精神产品的价值,既不完全决定于它的生产成本,也不决定于它的外部形态与外在表现,而决定于它在被消费时契入人们灵魂的深度与影响力。这就使得精神产品的价值,常常远远超出人们出于常识的估值。例如,那个半疯半癫的荷兰画家梵高的作品《向日葵》,其远远超出常人想象的价值,当初有几个人会预见到?艺术史上许多价值连城的作品,都曾经历类似的命运,这些都难以依据常识来解释。人们灵魂所居的那个内心世界,永远隐藏着不易为人知的某种神秘,而这正是超越性的主要表现之一。
精神消费既是文明人类的生活享受,同时也伴随着精神事物的酝酿、创建与生长,伴随着人类精神史的演进。例如,文学史必定交织着鉴赏文学作品的历史,后者并非是对文学作品的简单反应,更包含着由文学等等推动的人文精神的发展;在这一发展过程中,人类既改变着文学作品的形态与品性,同时也改变着自身,让人类的灵魂具有愈来愈精微细腻的内涵。这种效果,并不能仅仅从文学作品的消费品特性来解释。而这正是文学作品的超越性在起作用。
在物质生活之上,存在着精神产品、精神消费、精神活动、精神发展等等一系列精神事物,它们构成一个物质领域之上的世界,就是所谓精神王国。正是精神王国的存在及其高度的丰富性,才使人类远离动物世界。
精神贵族
物质消费市场所表现出的一个伟大社会功能是:它如一把巨铲,不断将社会铲平,使在许多方面差异巨大的消费者逐渐趋向均等化。这一功能对于人类文明有极其深远的影响,至于是祸是福,则远非今天的人类所易断言。
由物质消费所驱动的社会均等化,虽然未必受到所有人的欢迎,但似乎也不至于是一种众所公认的祸害;至少有为数不少的人,会颇为喜欢那种均等化社会。
但如果是一个精神方面的“均等化社会”呢?如果所有人都有一样的文学欣赏能力、有一样的艺术鉴赏水平、喜欢看同样的文学作品、热衷于同样的音乐舞蹈、都奔向同一个画廊、都拥挤到同一个剧院……,你会喜欢这样一个均等化社会吗?我不敢说没有人喜欢,但肯定会有许多人避之唯恐不及!想想人们对样板戏的感受就够了。
在精神领域,似乎不同于物质领域,人们高度厌弃那种千篇一律的平庸。阳春白雪固然有点孑然卓立、落落寡欢,但似乎还是胜似下里巴人。况且,正是追求卓越、追求高雅,推动着人类文明,使巍巍高山得以横空出世!如此说来,岂不是:
与其让精神平民统治世界,不如看到精神贵族成为社会中坚!
然而,你到哪里去找精神贵族呢?近现代连绵不绝的反复扫荡,不早就使贵族绝迹吗?今天,岂止是不要再提鲁迅、胡适、徐志摩,也不要再提傅雷、艾青、钱钟书;很快还会发现,王蒙、白桦、钱理群等等,也将消逝于人们的视线。但因此而说今后不再有精神贵族,却不足信。当然,那种高踞于公众之上的精神贵族将不复存在;但那种完全不脱平民身份、平民风格、仅仅具有脱俗的精神境界的精神贵族,却没有消失,而且就在你的周围;这样的精神贵族,实际上是真正的精英,应当成为所有人的忠诚朋友。
而且,你不认为自己就应是一名精神贵族吗?如果你具有高洁的心灵、不俗的追求、纯正的操守、丰富的学养,那不就是精神贵族又是什么呢?还需要谁来授予一顶世俗的儒冠吗?
要贵族而非王者
如果你终究接受了精神贵族,甚至欣赏、膜拜精神贵族,进而力图进入精神贵族的行列,或许会希望:如果有一个最大的精神贵族岂不更好!最大的精神贵族,当然就是精神世界中的王者,至于称之为精神领袖、教主、救世主、至圣先师,那都不重要。现代人还能欢迎这样一位王者吗?
如果你走到了这一步,那么我就要坚决劝告你:
现代社会可以接受精神贵族,但绝不可欢迎一位精神王者!
首先不妨回顾一下被精神王者统治的历史。
中国精神贵族之首无疑是孔夫子。孔子后来竟然成了“文宣王”,然后是“文宣皇帝”!当然,“称王称帝”都不是孔夫子的初心;但一旦有了这些头衔,就会威力无比,以致足以压人、害人、杀人,事实上也受害者无数,只是并不能记在孔夫子账上罢了。其实,奉孔子为精神领袖已经很不错了,但后来实际上的精神领袖是各代帝王,因为帝王们不折不扣地继承了秦始皇的遗教:政教合一!最高权力者就应当是当仁不让的精神领袖。这种传统就一直维持到今天。
西方的历史稍有不同。古希腊那些傻乎乎的哲学家,天真地认为哲学家就该是王者!这种一厢情愿的“君师合一”并未成为现实;或许正因为如此,才让欧洲的古代世界实现了空前的学术繁荣。罗马教皇当然渴望“精神王者”的地位,他们也确实如愿以偿。但如众所周知,恰恰是教皇的统治造成了欧洲中世纪的极端黑暗。无论今天基督教的善意支持者如何粉饰那段历史,都不能改变“精神王者”带来灾难这一事实。在近现代,教皇或许在其信徒中仍然备受推崇,但已不再是西方世界的精神王者了;那里也不再有任何精神王者。
仍然致力于在精神世界摘取王冠者,却大有人在,但多半出在东方,那里一直盛行“君师合一”,君就是当然的精神领袖。一直担当着这种角色的日本天皇,二战后就转换了角色。此后仍然居精神领袖者,就是那些有资格享受水晶棺的大人物,他们谱写了人类历史的最耀眼的篇章,将永远被铭刻在特殊的纪念柱上!
如果没有了精神王者,那么也就不再有中世纪的黑暗,不再有鲁迅所称的吃人礼教,不再有让整个世界战栗的霍梅尼,不再有扫荡一切的红宝书……。这样一个世界会好吗?至少可以指望,这样的世界绝不会比精神王者统治下的世界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