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文明

至少从字面上看，政治文明对立于政治野蛮，它意味着宽容、厚道、诚信、和谐、公正。这一大堆赞词，大概会将你吓跑：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政治？在当今世界，政治文明虽未绝迹，但确非普遍。政治文明有赖于撑起它的正义人士；但正义人士得以生存的社会却不常见，这就使政治文明时代姗姗来迟了。

政治与文明

全世界都知道，中国官员最爱谈政治。这没有什么奇怪的，中国就是世界上最政治化的国家！要证实这一点，只要举出那个流行了几十年的词——政治挂帅——就够了。或许是这个词的名声太臭，或许是它造成的恶果实在太深重，文革之后，“政治挂帅”一词就不流行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它所表达的理念不再时兴；说明这一点的最有力的证据就是：很快就有一个新的词——讲政治——来替代它，在基本精神上两者并无二致。在一个政治化的国家，官员们爱谈政治是理所当然的。况且，官员们就是以“吃政治饭”为生，除了操弄政治，别无所长，倘不谈政治，你要他谈什么去？

我们的官员也谈及文明。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懂得什么是文明——这倒情有可原，学者们也未必知道什么是文明——但这并不妨碍官员们大谈文明；在他们看来，文明已进入日常操作的领域：到处盛行文明评比、举办文明竞赛、对文明指标打分、分发文明锦旗……。凡此种种，在中国社会有多热闹，尽人皆知。官员们从这类活动中创造了政绩，收获了美名，倘不爱谈文明，就不可理解了。

政治与文明，似乎正好是相提并论的一对。官员们似乎未曾想过，文明远比政治更宏大、更难驾驭。

现在就该作点警示了。谈及文明时容易发生误读、误解、误判，这在很大程度上源于词义的混淆。“文明”二字可以表达很不同的意义。最常见的两种用法是：作为形容词，例如“文明的行为”，此时文明与野蛮相对。这种意义上的文明涉及价值判断，有很强的褒贬色彩。作为名词，“文明”表达一种社会形态，例如“农耕文明”，此时它是一个中性词，无所谓好坏，仅当区分了文明的类型或者文明水平高下之后，才可以作出价值判断。就对特定时代与地域的文明作出具体评价而言，唯有“形容词”意义下的文明才值得关注。因此，下面不妨主要在这种意义上理解“文明”。

政治文明

尽管官员们既爱谈政治又爱谈文明，却常常避开“政治文明”一词。最简单的理由，或许是他们确实不知道什么是政治文明。更深一层的理由是：被判为“走邪路”的人喜欢谈政治文明，而向来胆小怕事的官员就不能不心生警惕：此中该有什么危险吧？避开风险，永远都是中国官员的第一戒律。你不妨注意一下，王沪宁的人是否喜欢或者习惯使用“政治文明”一词？

如果说“不懂什么是文明”情有可原，那么，不明白什么是政治文明，就更加情有可原了。你见过满腹经纶的大理论家们，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将政治文明讲清楚过？真不怪人家没能耐，只怪这个世界太诡异：政治好懂，文明也能懂，但将两者联结起来的“政治文明”就面目怪异、涵义模糊了。

不妨强调一下：“政治文明”真的不简单，不要不假思索地以为自己懂了。政治文明既不等同于政治，亦不是文明，也不是简单地政治加文明。此刻，或许你最想看到的是一个“政治文明”的定义。如果有一个简单的定义，哪至于说出上面这一大堆话！

现在我就再不能回避了：该说说什么是政治文明。即使不能给出正式定义，也要有一个大致的说明。最简单的表达是：

政治文明是“文明的政治”加上“政治所彰显的文明”。

这一句话当然不可能说清楚“政治文明”，但加上一些必要的解释，或许还能将就。顾名思义，“文明的政治”自然应当满足一个文明时代提出的那些基本要求，包括理性、人道、宽容、自由、公正等等。此处中心词是政治，“文明的”这一修饰词，则是对于政治的限定。至于“政治所彰显的文明”则相反，中心词是文明，它是由政治体现出来的文明，而政治则是修饰词。直观地说，欲知一个国家的文明水平如何，看看它的政治状况吧。

现在，你不妨回顾一下上段中说及的“文明”一词的两重意义：作为形容词与名词的意义。在“政治文明”一词中，这两重意义兼而有之，在不同场合可能有不同侧重。依据本文对于理解文明一词的基本约定，下面的理解将主要偏于前者。

现代文明

向来以“五千年文明”自豪的中国，似乎从不涉及“政治文明”问题。就是在世界文明史上，也是晚近才提出“政治文明”。当然没有提出并不意味着它就不存在。客观上，任何时代都存在政治文明，至于其水平如何、是否被意识到，那是另一个问题。在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间内，人们未意识到“政治文明”的意义，恰恰说明那时的政治文明水平低下。其实何独政治文明，整个文明的水平又如何呢？

从根本上说，政治文明建基于社会文明之上；低水平的社会文明不可能托起一个高水平的政治文明。这就清楚了：唯有在一个较高水平的文明时代，人们才意识到并且提出政治文明的问题。这样一个文明时代，就是从文艺复兴时代起逐渐发展起来的现代文明，其标志性的形象就是“工业文明”，而其涵盖则丰富得难以描述，至少包括了现代的技术文明、产业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等等。

中华文明源远流长，其丰富性与精微内涵都无可怀疑。但不必否认，它终究是一种农耕文明，与现代工业文明的距离之大，远超一般想象。中华文明自身不可能提出政治文明的问题，是很自然的。

客观地说，在领悟、认知、接受先进文明这一点上，至少一部分中国人有很高的天赋。19世纪末西学东来，“先知先觉”的中国人在极短时间内，就大体上理解并接受了属于西方文明的科学技术、船坚炮利、物竞天择、自由平等、个性解放、婚姻自主……。辛亥之后，中国社会就开始进入现代文明时代，在这样的时代气氛中，接受西方的政治文明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文明是一个十分庞杂的体系，它包括科学、技术、产业、政治、文化、习俗等诸多方面，其现代化的步调并不一致，先后相差悬殊。在1980年代那种特别有利的国际环境下，我们占了改革开放的先机，大大提升了产业文明的水平，以致一部分国人仿佛觉得，我们该登人类文明之顶了！大多数国人既未意识到、也不承认，在许多方面我们都大大落后于发达世界，其中包括：

科技文明、政治文明、法治文明、精神文明……。

其他犹可，唯独说政治文明滞后，许多国人绝不能接受！我分明记得，在文革刚刚结束之际，浩劫之后的中国满目疮痍，几乎惨不忍睹，当时就有一位可敬的领导人明确地说：我们虽然经济落后，但毕竟有最先进的政治！有这样的优势在，我们就能很快赶上来。在这种认知下，怎么可能承认政治文明滞后呢？

在这一点上没有什么好争论的，只能让事实来说话。

政治不文明

理解“政治文明”的视角之一，是考察政治不文明，或者政治野蛮。要说明政治野蛮到什么地步，只有那些最让人刺痛的事实，才稍稍惊醒一些沉入梦境的人。

野蛮政治——如前所述，政治文明的要件之一，就是“文明的政治”。不幸的是，恰恰相反，我们却有“野蛮的政治”。野蛮性有诸多表现，其中最触目惊心的大概是残酷的内斗。有人说：看看人们如何打架，就可测知其文明水平。此话不免片面，但也不无道理。打架未必涉及政治，但历次运动中的内斗肯定属于政治。大人物最得意的大手笔是“十次路线斗争”，路线斗争的频繁本身已成问题，更不幸的是每次路线斗争都造成无数牺牲者，惨酷到什么程度，彭德怀比任何其他人都更清楚。

我一直没想明白，在一个文明年代，为什么要如此残忍地对待政治对手，对待曾为生死之交的昔日战友，直至置于死地而后快！今天说，那是政治不文明所至。对于那些惨烈地丧生的人来说，仅仅“不文明”几个字如何能交代过去？

不那么血淋淋但同样野蛮的政治就是禁言。对于有思想且看重思想表达的人来说，被禁言的痛苦并不输于丧生。张闻天、孙冶方、杨献珍、顾准都是老资格的革命家，他们走出家门献身革命之际，其主要抱负大概是：让普天之下的有识之士获得自由，尤其是思想自由。但他们自己却被“革命”剥夺了自由。曾经的总书记、后来的社科院研究员张闻天，晚年写了大量的理论著作，他能发表一个字吗？我相信，他绝对愿意以寿命来换取发表机会！

落后文明——政治文明的要件之二，是政治彰显的文明。那么，我们的政治彰显了什么样的文明呢？直说了吧：就是一种极其落后的文明！

内容上荒诞至极、形式上丑陋不堪的个人崇拜，什么早请示晚汇报、跳忠字舞、载歌载舞接“最高指示”、跪在红像前请罪……，我至今都为这些荒唐行为羞愧得无地自容，这不是原始民族的无知行为吗？所彰显的不正是“原始部落级”的文明吗？

大规模的禁书、烧书、毁书，将任何与文化有联系的事物与行为视为罪行，禁绝大部分阅读、音乐、戏剧、娱乐、民间活动，毁灭文化教育达到史无前例的地步，实际上使中华民族倒退到史前状态。这种文明岂止落后，已经退化到动物社会了！

能文明吗？

值得关注的问题是：能实现政治文明吗？坦率地说，大多数人对此持悲观看法。我曾有意关注一些民间的街谈巷议，听到很多的一种说法是：天下乌鸦一般黑，搞政治的人哪个不心狠手辣！说穿了，政治就是那么回事，有什么好说的！如果这样的想法深入人心，就没有人在乎政治中的是非曲直了，还谈什么政治文明！人们如此看黑政治，高居要津的政治人物，该在政治之上泼了多少污秽！

鲁迅的一个最惊世骇俗的说法是：他翻阅历史，除了发现“吃人”二字之外，别无所见。现在我将鲁迅的话改成：翻阅一部《二十四史》，除了“黑暗”二字之外，别无所见。历史上的政治真有这样黑暗吗？希望不致如此！但你真还不能不承认：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这叫人怎么不悲愤？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愿意相信这种彻底悲观的结论。国人其所以如此看黑政治，只是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机会看到什么“好政治”，叫他们怎么能认可享受“好政治”的可能性呢？1980年代，人们一度将希望寄托于民主政治。但后来官方媒体尽了最大的努力来描黑民主政治，从此人们就什么都不信了：政治就不可能是好事！等到俞可平等人出来替民主说好话，说“民主是好东西”，似乎民主政治还有希望成为好政治，为时已晚，再没有人相信了。

可见，“政治能否文明”的问题，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而是一个现实问题，不可能通过理论争论来解决，只能通过现实体验来认定。要人们相信能够实现“政治文明”，就得使人们有机会去体验一种成功的政治文明。这种政治文明既可以在境外，也可以在我们的内部试验区里。

然而，死了心吧，没有人给你这种机会了！今天的现实是，当家人就是认准了：我们生活于其中的政治文明，已经是全世界最好的了，还容得你去想入非非？听清楚了：

我们已经有了全世界最好的政治文明！

原来如此！最好的政治文明原来就是意味着：吞噬亿万财富的大小老虎成群结队，将搜刮的民脂民膏存入欧美银行，将子女送到海外定居；还意味着：一个村支书就敢说：我要统治你们一百年！也意味着：公务员们在有特供的食堂里，享受廉价美味，而将泄露内情的爱管闲事者送去班房！

不太可能有人相信，这就是全世界最好的政治文明。

当然，不相信我们有“最好政治文明”的人，也不见得相信别人的“政治文明”就好，因为他没有见过。结果是不再相信任何东西！这种局面能够保持下去也不错。但谁能保证，在今天这个什么都容易捅出去的世界上，总有一天会有一些人相信：

那些受到约束的权力，或许可以建造一种更好的政治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