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诚之劫

每当我在史籍中读到“忠而见谤”一词时,都不免三复斯言,抑制不住内心的悲愤,不免生出不尽的慨叹。进入现代史,这种事情越来越多,反应也就渐趋平静了。尽管如此,现代史上还是有若干事例太过典型,致使人们不免叩问:此中逻辑何在?如果琢磨透了这一问题,或许就多少能够透悟:中国现代史的秘密何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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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达

年幼时,我的外祖母曾经对我谈及对李达的印象。那时,她在长沙谋生,经常看到李达长袍礼帽,乘轿外出。那时,李达是湖南大学的教授,还一度担任校长,其声威大概不下于今天的一个省官。

李达(1890—1966)生于湖南零陵一士绅之家,早年在长沙、北京等地读书。1913年留学日本,其间接受了马克思主义。1918年李达参与组织中华留日学生救国团,回国请愿;五四运动后,连续发表文章宣传马克思主义;1920年与陈独秀等一起在上海发起组织中国共产党,主编《共产党》月刊,是中共一大的会务组织者,在会上当选为分管宣传的中央局成员。1922年之后,与陈独秀分歧日深,乃至经常爆发激烈争论,无法共事,愤而离党,去从事理论研究与教育工作。在国民党当政时期,李达是著名的“红色教授”,继续发表马克思主义著作,这些著作成为延安的重要学习资料与教科书。

1949年5月,李达参加了第一届政协;同年12月被恢复党籍;1953—1966任武汉大学校长。李达的最高职务“人大副委员长”没什么重要性;但作为顶级元老与理论家,其巨大影响力无人敢轻视。如果将其类比于列宁的导师普列汉诺夫,或许并不算离谱!

我阅读过许多有关中共早期历史的资料,没有发现李毛之间有任何过节;而毛与大多数早期领导人,例如陈独秀、张国焘、瞿秋白、李立三等,至多不过是貌合神离而已。在一大会上,主持会务的李达将毛的身份改成了正式代表,这一改动意义之大自不待言。至于毛是否心存感激,则不得而知。至少,迄1966年,毛李之间不存在任何宿怨。最主要的是,李达没有任何意愿与实力挑战毛的权威。

实际上,作为党内第一号理论权威,李达不仅没有独占精神导师地位的野心,而且在其后半生几乎心无旁骛地扶助毛,支持毛成为真正的精神领袖。在武汉大学期间,李达成立专门的研究所,集中研究“毛泽东哲学思想”。在树立毛在党内的理论权威这一点上,李达的作用有多大,毛本人最应心知肚明。当时党内不乏有理论家之名的人,例如陈伯达、胡乔木、杨献珍、艾思奇之辈;这些人亦下了很大工夫着意于宣传毛思想。但毛本人十分清楚,这些人起不了李达所能起的那种作用,根本不可能与李达相提并论。不妨说:

在精神理论方面,李达是当时唯一的“造王者”!

洞悉历史的人——更别说熟读《二十四史》的毛——知道,坐天下者需要造王者,但未必喜欢造王者,或许比他人更加忌讳造王者!这就注定了李达的悲剧。对于促成这一悲剧,李达自己也起了一定作用:他似乎太在意与老朋友之间“心心相印”的诚挚友谊了,并未觉察到这种错觉多么不合时宜。他依然保留着早年交往中那种推心置腹的习惯,竟未意识到这正在将他推向灾难。
大跃进期间,他竟敢当面质问毛:你是种过地的,怎么能相信那些瞎吹牛?直言:“你发烧40度,下面就会烧到41度”。文革前夕,他又在毛面前抱怨“顶峰论违反辩证法”,完全没意识到灾难已经近在咫尺。1966年夏,毛的得意门生王任重在武汉发起批判李达,甚至禁止老迈卧病的李达就医。即使此时,李对毛的信任依然如故,特别致信毛:请救我一命!李达根本不知道,当时毛就在武汉,倘有心救李实在易如反掌。但就是没有下文,这就注定了李达的命运。

这是一个忠而见谤的故事吗?已经不够了,忠而见杀啊!

周扬

周扬的故事进不了主公精神世界的核心,但同样不失精彩篇章。

我读中学时,周扬位高权重,其文章编入教材根本算不了一回事。读过他的文章之后,还记得的只有一句话:(大跃进时期的)中国就要成为一个诗国了!其浪漫豪情可见一斑。当时没有想到,诗国一说实在是一个恶兆,很快到来的大饥荒展示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尸国!当然,没有人认为周扬在恶意编造凶兆。

周扬(1908—1989)主导中国文艺界几十年,甚至被人称为中国的文艺沙皇。论资望与地位,在中共党内周扬都算不上顶级人物。他的最高职务,也不过是中宣部副部长、文联主席而已。但他的一个突出优势,却不能不让官场中人侧目:从延安时期开始,一直到文革之前,他都是毛最信任的文艺官员——仅仅这一点,就远远胜过几十年的浴血奋斗纪录!

毛本人是能文之人,谅他不会谦让于隋炀帝。隋炀帝自称:即使论文学,也该由他来做皇帝!或许,毛更有理由认为:就是论文艺,也该由他来当领袖!似乎没有人认为,刘周邓等会有什么不服。

尽管自恃高才,但毛毕竟主要精力不在此。一个亲掌三军、日理万机的人,哪有多少时间去读文人的作品!而在民国期间,中国文艺界恰好进入了空前的繁荣期,作家与作品之多都创历史记录。一个志在当精神导师的人,不能不多少熟悉文坛盛况,以便掌控。这就急需一个具体管控文坛的人。这个人应当有足够的文艺资望,不致被群星灿烂的文艺界轻视;但也不能太强势,以致难以驾驭。可以说周扬恰恰是最佳人选。于是,周的时运就来了。不能不说主公实在是慧眼识人,他在日后想必会庆幸深得此人之助。

能够证明周扬值得信任的主要事实是:直到文革时为止,事涉文艺界的一系列重大事件,都由周扬遵命直接处理,包括抗战初期的文艺路线之争、延安时期的文艺界整风、1950年代初对一系列文艺作品的批判活动、批胡风批丁玲的运动、文艺界的反右斗争、1960年前后的文艺批判运动,等等。在所有这些运动中,周扬的出色表现都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致使主公不能不深自庆幸:对周扬的驾驭就如手使指,完全得心应手。

在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主公亲自交给周扬一份文艺界人士的名单,吩咐将这些人全划为右派!这件事涉及一大批顶级文化精英的命运,甚至可以说是国运所系,关系之重大自不待言。主公想必也意识到,这件事将关系到他自己的公共形象与历史地位。如此重大而隐秘的事情,岂可轻托他人?而恰恰选择了交付周扬,对周扬信任之深自不待言。可惜,事后看来领袖还是大意了:他没料到,周在死前还是抖落了这一天大秘密!

尽管如此,周扬之耿耿忠心毕竟是日月可鉴。他该得到善报吧?但这不是领袖的行为逻辑。文革还未真正启动,文艺沙皇就倒了——他正好给文革的发动祭刀!此后,就是周扬在秦城的十年牢狱之灾。他的命运还不算太坏,好歹能从秦城活着出来,度过后来那段回光返照的岁月,在晚景的凄凉中,慢慢去思考忠诚的代价。

丁玲

比周扬次一等的文艺人丁玲,其实与周扬的命运紧密相连。丁玲一生中的两次大劫难:1955年的“丁陈反革命集团案”与1957年丁玲被划右派,主要操刀手正是周扬!

丁玲(1904—1986)原名蒋伟,湖南临澧人,毕业于上海大学中文系,1936年到达保安,后转延安。这位湖湘才女的早年生活充满了种种惊世骇俗的浪漫事迹,就是从那个年代的开放女性看来,都极不寻常,那些只能是艳情四射的言情小说的素材,不应成为本文的关注点。此处只提到与本文主题有联系的一件事。

在1930年代,丁玲在文艺界已经小有名气;加以她那些颇具传奇性的浪漫故事,更使得她声名远播,即使戎马倥偬中的毛也不无耳闻。毛自己就是文人,岂不有兴趣于桑间濮上之事!在当时陕北那种清苦之地,魅力四射的江南才女的来临,会掀起什么波澜,再没想象力的人也会浮想联翩。

即使有了上述铺垫,毛丁之会的实际情景都仍然远超想象之外。简言之,毛立即将丁玲当做自己的私密知己了,乃至倾吐了一个男人可能有的最隐秘的想象。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际,两人彻底敞开心怀,从天南海北,谈到了陕北的异性。毛扳着指头,清点了身边的女子,指称哪些可以封为妃子,哪些可以封为贵人……。这种漫无边际的想象,颇近荒唐,或许伴随着某种惬意。我宁愿相信,这仅仅是一番戏言;但它足以证实一件事:毛真正视丁玲为可信赖的知己。

在陕北的这番经历,还有一个续篇,这就是1950年代初在中南海的一次毛丁会。其时毛心情特佳,两人共坐一船在海子里游荡,谈话还是如同陕北之会那样天马行空。这能够证明的,还是同一件事:毛对丁玲的信任无以复加。受到如此恩宠的丁玲,对领袖的忠诚,就更加无与伦比;于情于理,这都是绝无疑问的。

对于自己的一片款款忠心,丁玲是否有什么指望;是否希望得到更多一点眷顾,不得而知。只有一点十分清楚:丁玲绝对不会想到,领袖竟会报以绝情的惩处!这不仅超出了丁玲的想象,必定也会超越任何正常人的想象。而这种惩处就发生在几乎转瞬之后,其结果就是:1955年,丁玲成了“丁陈反革命集团”的主犯;1957年,丁玲成了闻名全国的大右派,很快被发配到冰天雪地的北大荒。如果没有人出面搭救(有人说是王震),她肯定就埋骨北国冰原了。

这个案子的逻辑,我至今都没想清楚。丁玲本人也许想清楚了,此后30年,对于领袖仍然忠心耿耿、痴情不减,可不是仅仅做做样子,而是真情投入,在其晚年尤甚。她在回首往事时的那种甜蜜,几乎跃然纸上,是装不出来的。

这样一种忠诚,该列入什么等级呢?能说它被劫走了吗?

戚本禹

与上述三位相比,戚本禹已经是晚辈了,但至少在文革中,他的名气与影响力,都大大盖过了上述三人。那么,他的忠诚之被劫,也会超过三人吗?

我对戚本禹从无好印象,他在文革中之凶狠嚣张,正适合“不可一世”四字。但文革中的超级打手,焉能不如此?

戚本禹(1931—2016)山东威海人,在毛的文革派亲信中,算是一个少壮派,是那种借整人取悦主公而崛起的典型。其发迹之始,不过是中央办公厅的一个小科长。那种地方接近中枢,一旦有机会被高层关注,那么其上升速度就非同寻常。而被关注的捷径是发文章,发那种杀气十足的大批判文章,恰恰这是戚本禹的强项。

戚很快进入了毛的视线。让他一炮打红的是1967年公开批刘少奇的那篇重头文章,那不啻是落于中国大地上的一颗核弹!戚或许真的相信自己足以留名青史了。那时,他进入了江青的亲近圈子“中央文革”,那就是文革时期的“军机处”。与清朝的军机处不同,中央文革并不管理国家,而是专司整人的秘密策划。中央文革成员驾临任何地方时,其声威绝不下于清朝的钦差大臣。当时戚权势之显赫可想而知。一个本来寂寂无名的小人物,到了离毛如此近的地方,手握如此大的权力,要不对毛充满了信仰、感激与忠诚,那就不合常情了。

与文革中许多昙花一现的政治明星一样,戚本禹的急剧坠落来得很快:文革开始后仅仅一年就败落了,而且在秦城熬了近20年!戚的败落至今都是一个谜;我始终没有看到过毛批戚的一个字。

戚本禹的忠诚效命,与他从毛那里得到的奖赏能够平衡吗?毛从不考虑这类问题。此处说到这一点,不过是就客观情势而论罢了。仿佛是要在大众中证明,毛的一时恩宠就是值得百倍报答,出狱后的戚本禹加倍地表达对毛的忠诚,颂毛的文章、演讲调门之高,到了完全难以置信的程度。只能说,他完全生活在一个与众不同的时空中,其逻辑与心态都非常识所能解释。就一个进入如此特殊心态的人而言,再谈论他的“忠诚之劫”,就显得不合情理了。

上面谈到的四位,早已去天庭安享永恒了。活着的人没法与之沟通,更不可能发出询问:你们所奉献的忠诚最终归属了谁?是伟大领袖、是列祖列宗、是人类还是天帝?在至高无上的宇宙规则面前,你们的忠诚具有不容怀疑的合理性吗?如果没有合理性,你们的忠诚有价值吗?如果尚有合理性,劫持这种忠诚的人该受怎样的谴责呢?如果你们已经思考过这一切,是否希望将结论告知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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